專訪中國東方資產原總裁梅興保：不良處置需要提升變現能力 不能“擊鼓傳花”

每經記者 張壽林    每經編輯 易啟江    

梅興保精彩觀點：

◎ 經濟規模，是解決經濟社會問題以及下一步決策的重要考慮依據。經濟每增長1個百分點，就業可增加100余萬人。

◎ 資產管理公司需提升處置變現能力，而不是收了不良資產包后倒來倒去，不是“擊鼓傳花”。

◎ 借助消費升級在城市發力。比如，對智能產品的消費，智能廚房類產品的升級消費就很有潛力。

◎ 人口凈流入、資金凈流進的一線城市，需要繼續采取嚴格的管控措施打擊炒房，例如，要求買入后3年或5年不能賣出等等。

◎ 城鎮化首先要以鄉村振興為前提，以特色小鎮為支撐，而不是讓農村荒蕪；鄉村振興也要結合鄉村旅游業發展。

梅興保現為中國AMC（資產管理公司）發展50人論壇理事會牽頭做服務工作，曾是十一屆、十二屆全國政協委員，歷任中央金融工委辦公廳負責人、原中國銀監會宣傳部部長、中國東方資產管理公司總裁等職，擁有中國人民大學管理學博士學位。

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此時，梅興保正在南方小住，他已年過七旬，但依然關注和思考著當下中國經濟發展。

在兩屆全國政協委員履職期間，他對中國經濟重大問題做了大量調研，提案和專題會議發言以及參與調研的文稿匯集達50多萬字。

日前，正值2021年全國兩會召開，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專訪了梅興保，請他解讀疫情后的中國經濟形勢、改革中一些重大問題及對策等。   

2021年中國經濟機會大于挑戰

對于2021年經濟形勢，梅興保持審慎樂觀態度。他指出，2020年，中國經濟在全球范圍內表現非常靚麗，這一成績來之不易，但是，經濟增速畢竟為改革開放以來最低，這本身也留下一些問題，因為不少問題就是要在經濟增長中解決。

受疫情影響，2020年經濟增速為改革開放以來最低，但在主要經濟體中是唯一正增長的

在經濟結構調整背景下，受疫情影響，去年GDP增速僅2.3%。也就是說，由于這個基礎，2021年比以前年度面臨的問題可能更多一些。我們看到，決策層提出了雙循環發展戰略和一系列經濟振興舉措。我們還應看到，國內市場很大，經濟韌性表現強勁。因此，可以明確的是，2021年，中國經濟運行的機會大于挑戰，發展勢頭越來越好。

總體判斷，2021年經濟增速至少在6%以上，也就是說超過2019年的增長水平。更具體一點，梅興保判斷是在6~8%。

當然，他也強調，盡管2021年經濟運行情況明顯好于去年，但仍難達到疫情前的狀態。

在新常態下，我們經濟發展不能單靠規模增長來支撐，更要追求質量和效益，這才是我們的目標。有些地區的經濟增長可以快一點，有些地方慢一點。因為慢有慢的因素，快有快的條件。

但他同時指出，從統計角度看，GDP增速依然是我們判斷和把握經濟發展的最重要指標之一，因為它是對一個國家整個經濟規模和發展態勢的衡量。經濟規模，是解決經濟社會問題以及下一步決策的重要考慮依據。比如就業，前些年梅興保調研發現，按照當時的規模，經濟每增長1個百分點，就業可增加100余萬人。

當然，去年情況特殊，我們的經濟增長速度雖然比較慢，就業依然增長得快。但通常來看，二者之間有這樣一個大致的正相關關系。

建議四方面入手釋放消費潛力

之所以在樂觀之前加上“審慎”，是因為在梅興?？磥?，2021年經濟運行還需要重點關注幾項問題。

其中之一，便是當前經濟運行需要特別注意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的協調配合。宏觀經濟政策，最重要的就是把握好財政政策、貨幣政策以及產業政策布局。

財政政策要積極到位，就是說既要有時效性，還要精準。比如說財政對地方的支持、對產業的支持，要能夠直插到基層，精準落實到位。

穩健的貨幣政策，既要靈活也要審慎，也就是說要寬嚴適度。比如說貨幣政策未來若整體層面有所收緊，但在普惠金融、科技創新企業等金融支持方面，依然需要進一步傾斜。

梅興保強調，他更關注這二者的協調配合。此前就聽到一些部門同志互相指責，因此協調性要進一步加強。多做協調配合，宏觀政策就會更加積極有效。

此外，產業政策要遵循“十四五”規劃以及遠景目標下的“雙循環”戰略布局。“雙循環”，說到底就是產品和服務的“雙循環”。因此，在“雙循環”戰略布局之下，產業政策要適當調整，重點是補短板要更加有力。

之前，一些原材料或者高科技產品需要進口，一些成品需要出口，接下來要根據雙循環戰略相應作適當調整，補齊短板，只不過有的是補上游，有的是補下游。

“雙循環”戰略布局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如何提升消費能力和釋放消費潛力自然成為重要議題。

梅興保分析，“雙循環”注重暢通國內循環，特別是一些國際循環不暢通的領域，我們要通過國內循環來彌補。而要有力推動國內循環，除了供給側調整結構和創新驅動以外，還要在需求側刺激消費能力釋放。他認為后者潛力很大。

在他看來，以下4個方面是暢通國內大循環、促進消費潛力釋放的重要切入點。

首先，要結合鄉村振興，在農村市場發力。

鄉村振興路上“山海情”——云南昭通魯甸易地扶貧搬遷安置區 圖片來源：新華社

農村住房建設是農民投資重點，也是農村建設的重點，并且帶動多個細分產業發展。住房建起之后，家庭裝修、日用品配置需求隨之而來，產業供給應該充分考慮農村市場的消費潛力。所以，鄉村振興潛力巨大。

需要提到的是，鄉村振興也要結合鄉村旅游業發展。鄉村旅游市場非常廣闊，特別是當前國際旅游幾乎全部受阻的情形下，國內旅游要乘勢而上，加快發展。

國內旅游潛力在哪里？最大的潛力就是鄉村旅游，而且是全域旅游。這就要為全域旅游創造便利，除了交通設施以外，各種軟件建設和公共消費服務等等，比如數字基礎設施建設等等都需要且可以在這一過程中加快補齊。

其次，要借助消費升級在城市發力。

城市里青年人消費意愿旺盛，而且高消費人口較多，對創新和升級概念的消費需求強烈。

比如對智能產品的消費，特別現在在外應酬減少，在家吃飯頻次增加，智能廚房類產品的升級消費就很有潛力。

梅興保以他自身舉例，他就在四處搜尋智能廚房設備，畢竟傳統的廚房設備用起來較為麻煩。

機器人制作咖啡 圖片來源：新華社記者 李紫恒 攝

總體來說，城市消費升級，大有可為。

再次，要順應文化教育和醫療多層次需求提升相應服務。

當前，幼兒教育非?；鸨?，但老年教育需求、年輕人再教育需求也非常旺盛，因此要加強教育基礎設施建設，培育多層次文化教育人才，滿足對應需求。

此外，疾病預防和醫療保健也成潮流。

最后，結合人口老齡化大趨勢，開發深受老年群體歡迎的產品。

提醒AMC行業不搞惡性競爭

去年應對疫情期間，商業銀行加快速度、加大力度投放貸款支持實體經濟，因而未來一段時間，不良貸款規模將可能相應上升。

梅興保認為，未來一段時間，不良貸款規模還可能上升

無獨有偶，2020年不良資產管理市場也大事連連，先是首家外資全資控股，活躍于不良資產處置領域的資產管理公司成立，后是第五家全國性資產管理公司（AMC）誕生，不良資產管理市場格局面臨調整。

梅興保是中國不良資產管理市場開山人物之一，至今仍活躍于中國AMC市場，并且持續深入研究。對于當下的AMC市場，他認為發生以下變化：

一是數量迅速增加。除了按照規范的統計標準，銀行業公布的2%左右不良率之外，表外不良資產，以及互聯網金融形成的不良資產規模也不容小覷。表內不良資產規模與這些匯總，數量說是翻了一倍也不夸張。此外，還有非金融企業的不良資產，即它們以長期未收回的應收賬款和投資失誤等形式存在的不良資產也大量存在。

二是不良資產暴露和處置呈現滯后特點。疫情發生后，監管部門積極響應中央號召，出臺一系列措施救助企業渡過難關，包括引導金融機構延長受疫情影響較大的一些企業還貸期限，并且不納入征信失信記錄等等。特別是一些受出口影響的行業，比如國際航空和旅游行業，金融機構考慮到實際情況未予催收，但企業經營若持續受影響，不良資產最終可能成為包袱，所以說這些將會滯后反映出來。

三是不良資產主體多元化，競爭日趨激烈。之前不良資產主體就是銀行業，現今保險、證券業特別是一些證券公司自營投資，風險控制不當也可能形成不良資產。

四是處置變現難度加大。特別是以P2P為代表的互聯網金融平臺，形成的不良資產總量不是很大但筆數很多，而且資產跨地區分布，清收和處置變現困難。

梅興保指出，針對不良資產市場上述變化，需要提升處置變現能力，而不是收了不良資產包后倒來倒去，不是“擊鼓傳花”。

在提到不良資產及時處置時，他特別提到，銀行等金融機構一些風險敞口隨著領導干部的調整會加快暴露。

有的領導在一個崗位上任職時間長了，會擔心風險暴露，因而對不良處置不太積極，而新的領導去了之后，蓋子揭開，會加快處置。“我的意思是，支持這種交流和調整。”他說。

梅興保進一步分析，伴隨不良資產規模增加，從事不良資產處置經營的機構也會越來越多。目前主力仍是4家老牌AMC機構，此外還有新成立的全國性機構以及外資機構，各省也都成立了2家左右資產管理公司，另有一些民營機構也在配合做一部分處置，因為這些民營機構沒有相應金融牌照，不能從金融機構購買資產包。

從資產管理公司當前的運營來看，近年來他們按照監管要求聚焦主業，專做不良資產業務，而前些年拓展的其他業務不少，甚至在自營業務中形成了新的不良，稱做內生不良。正因如此，監管層要求加快處置內部產生的不良資產。

比如AMC過去也為房地產企業處置不良，支持房地產企業融資，而現在監管已叫停此類做法。也就是說，AMC不能直接從房企收購房產，但金融機構在房地產領域的不良貸款，AMC可以收購來處置?？傮w來看，目前幾大資產管理公司回歸主業態勢明顯。

圖片來源：攝圖網

針對資產處置機構愈加多元化，梅興保建議：

第一，要加強業內合作；

第二，要加強行業自律，不搞惡性競爭；

第三，加大處置變現能力。他在與業內交流中就提出，資產管理機構要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斗得過無賴。

所謂上得了廳堂，就是資產管理公司與債務人對簿公堂，要能充分運用法律武器維護自身合法權益。不良資產清收過程中，資管公司時常與債務人在法庭上相見，因此對簿公堂要善于用法。

所謂下得了廚房，就是說能真正有效處置資產，通過各種手段完成清收，以及運用投行手段幫助企業重組、改制等等，能夠根據不良資產的各種形態和各種企業的特點針對性地處置，就像下廚房不止燒飯，還要炒出不同花樣的菜。

此外還要斗得過那些故意逃廢債的無賴，通過多種手段找到債務人的隱匿資產等等，不讓他們逍遙法外。

城鎮化要避免制造行政二元結構

2021年，房地產市場新政執行。去年末，央行與銀保監會聯合發布建立銀行業金融機構房地產貸款集中度管理制度，促進市場主體形成穩定的政策預期，維護房地產市場平穩健康發展。

未來數年，房價走勢又將如何？梅興保在長期從事不良資產管理實踐和研究過程中，對房地產有深刻理解。他指出，在遵照“房子是用來住的，不是用來炒的”戰略定位下，房地產企業搶地助推地價創新高的情況近幾年來得到遏制，在全國層面，房地產市場發展趨于理性。

梅興保在履職政協委員期間，曾專門調研過房地產，他堅持認為房地產調控要分類施策。對于一些人口凈流入、資金凈流進的一線城市，房價上漲壓力依然較大。因為人口凈流入，住房需求相應增加；資金流入，也要找出路。對此，需要繼續采取嚴格的管控措施打擊炒房，例如，在房產交易環節，要求買入后3年或5年不能賣出等等。

從主要的政策來看，梅興保更支持盡快研究推出房地產稅。他曾為此調研過上海和重慶試點，在他看來，試點的面相對較窄，形成了一些經驗，但需要總結以后再擴大試點范圍。據他了解，房地產稅的推出，仍存在一些技術性問題。

除了資金和人口凈流入的一線城市，其他城市特別是縣級城市，他認為按照現行政策調控房價，都能起到較好效果。所以重點是警惕資金和人才雙流入地區的房地產炒作。他還提出，人才和資金凈流入的城市，財政實力也強，既如此，可學習新加坡經驗，建設更多公租房、保障房等等，或者儲備高端人才的用房，在此基礎上調控商業開發房產的價格，可更輕松。

房地產與城鎮化天然緊密聯系，近些年我國城鎮化步伐加快，數億人的生活方式因此改變。梅興保在履職政協委員期間對城鎮化同樣做過深入調研，在他看來，多年來的城鎮化過程中，經驗和教訓都有。

圖片來源：攝圖網

梅興保指出，城鎮化本質上是一個社會學課題，作為現代化過程中一種必然現象，大家更多是從政治、社會學范疇來描述和研究，但它也是建立在經濟發展基礎之上的。

在此前的調研中，浙江的做法曾引起他的注意。浙江一帶的城鎮化，是和鄉村發展結合起來，而不是為了農民進城而拋棄鄉村。另一個值得借鑒的做法是特色小鎮，農民的城鎮化，是在當地發展起特色小鎮而不是涌入各個城市。這和純粹以計算農民進城了多少的常住人口城鎮化，以及戶口遷移了多少的戶籍人口城鎮化都不一樣。

梅興保建議，淡化城鎮化比例的統計，多關注鄉村振興發展得如何、特色小鎮發展得如何、縣城經濟發展得如何、農民素質提高得如何等等。

鄉村直播 ，“云端”致富 圖片來源：新華社

他認為，城鎮化首先要以鄉村振興為前提，而不是讓農村荒蕪，也不是一味往水泥森林的城市擁擠；

其次，要以特色小鎮為支撐，適當轉移到幾十公里開外的地方集中發展；

再次，要以民生為本，城鎮化過程中，必須要保證遷入居民和常住居民擁有同樣待遇，而不是制造行政二元結構，城鎮化的結果不應該是子女考大學還得回老家報名；

最后，城鎮化是一個涉及經濟、社會、文化、教育等多方位的系統工程，必須要整體推進而不能單兵突擊。他舉例說，某沿海城市按戶籍人口來設計學校，但打工人比戶籍人口多一倍，政策提出打工者子女也可就地上中學，一下就導致上中學比考大學難。

記者：張壽林

編輯：易啟江

視覺：鄒利

排版：易啟江 馬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