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經濟新聞 2023-01-05 18:51:55
每經記者 丁舟洋 杜蔚 每經實習記者 宋美璐 每經編輯 楊夏
當1億像素時代來臨,曾經遍布大街小巷的柯達膠卷慢慢退出人們的視野。而當膠片復古潮來襲,柯達膠片再次“起死回生”,然而這到底會是輝煌重啟的序章還是舊時代膠片最后的高光?
藍色的納威人在《阿凡達2》的世界里上天入地,人們不禁感嘆頂尖的電影特效已進階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地步。眼前的一切明明都是“假的”,但看上去卻如此真實。
《阿凡達2》象征著如此成熟的全數字化電影工業,數字科技加電腦特效,讓一切虛擬比真實更真實。歷史的軌跡讓人玩味,同樣出自卡梅隆之手的《阿凡達》在2010年橫掃全球的時候,也是一個曾經的“影像霸主”退出歷史舞臺之際——黃色巨人美國柯達公司深陷債務危機,在2012年申請破產保護。
當大家人手一支智能手機時,拿著IC卡在街邊找電話亭的記憶就像是上輩子的事。而后十年,柯達膠卷消失在大眾的視野。無論是曾被電影導演們奉若“殿堂級”的電影膠片,還是留在每個家庭相冊里的照片底片,現在再說起柯達膠片,誰都會感嘆一聲“俱往矣”。
當一切都朝著一個方向進行時,我們要朝它的反方向深深凝望一眼。
神奇的是,雖然通過艱難的轉型柯達已重塑為一家以提供專業打印技術為主營業務的公司,原來的膠片業務已萎縮成占比不足百分之十幾的小眾市場。但這雖小且冷的“古老”業務,卻隨著近期年輕人中的膠片復古熱而重拾熱度。
膠卷價格上漲數倍、供不應求,柯達膠卷廠擴招人手。柯達公司方面向每日經濟新聞記者表示,“電影膠片廠7×24小時不停運轉,35毫米靜態膠片的產量在過去幾年已翻倍增產,但仍不能滿足需求。”
膠片潮就像是加了個“雞腿”
“自2021年初以來,為了滿足日益增長的35毫米膠片需求,柯達已經招聘350余人。”2022年10月,柯達(KODK.N,股價3.29美元,市值2.6億美元)一條招聘消息將這家沉寂許久的老牌企業重新推到臺前,也引起了很多膠卷愛好者的期待。
不少膠卷愛好者在社交平臺感嘆,“接下來是不是能買到膠卷了?”“所以會降價嗎?”
柯達工業膠片和化學品部門的副總裁Nagraj Bokinkere說,膠片需求的增長正是由于這些膠片愛好者的推動。
上世紀90年代起便在膠卷行業扎根的上文攝影器材老板張先生,見證了柯達和膠卷行業的興衰。張先生感覺到膠片回溫是在2017年左右,那兩年,他店鋪里膠片的銷量由每個月1000多卷漲到了3000多卷。
對于此次重新招聘,柯達回應每日經濟新聞記者一組數據,“自2021年以來招聘了350個職位,凈增100個工作崗位。目前還有75個空缺職位,膠片工廠24/7全天候運行,35毫米靜態膠片的數量在過去幾年中大約翻了一番,但我們仍未滿足需求。”
觀察近幾年銷售數據發現,缺貨已經成為膠片行業的常態,北京一家膠片店老板告訴每經記者,“向中國總代要貨的時候給的答復永遠是沒有貨,別問,問就是沒貨。”
小眾市場真的要變大眾了嗎?
每經記者采訪多位行業內人士了解到,膠片漲價缺貨的原因,除了銷量增加的因素,更多的是俄烏沖突導致原材料費用增加,貿易戰、疫情導致的運輸困難等。
“膠片依舊是小眾的產品,只能說原來是能吃飽飯,現在能加個雞腿了。”張先生如此形容此次膠片熱潮。
而這種熱潮帶來的增長隨著疫情的到來快速消退,目前上文攝影器材店的膠片算上線上店,每個月也只有1000余卷左右。
與此同時,頻繁的漲價也不斷挑戰著膠片愛好者的心態。“我高二的時候45元,現在我大四漲到了125元,再貴我真的不會再買了。”一位年輕的膠片愛好者說,“膠卷都要成理財產品了”。
柯達多個型號的膠片價格漲逾百元 圖片來源:每經記者 杜蔚 攝
多位店家表示,價格已經成為消費者選擇膠片的重要考量因素。高昂的價格也讓很多消費者轉而購買電影卷分裝出來的膠卷,即把原來用于拍攝電影的電影膠卷拆分成民用膠卷,一盤電影卷的價格通常在3000元-4000元,正??梢苑盅b200卷左右,算下來成本僅20元。
每經記者查詢線上購物平臺,分裝電影卷的價格售價在40元左右,對比如今動輒上百的普通膠卷,很多膠片愛好者直呼實現“膠卷自由”。
因此也推動市場上出現了很多分裝、沖洗電影卷的工作室。不過,這些電影卷也是來自柯達。
最后一家彩色膠片生產商
當影樓都換上了數碼相機,膠片時代也走向終結。
“斷崖式下跌”張先生如此描述數碼相機對膠片的沖擊。數碼相機出現以前,每個月店里柯達銷量能保持大幾萬卷,2002年以后就降到了幾千卷。”這點從財報中也可以看出,2000年,柯達還創造了14億美元的利潤,到2002年只剩8億美元,隨后一路下跌,2005年直接虧損近14億美元。
回憶起膠卷時代的巔峰時刻,張先生表示,當時的膠卷就像現在的手機,人手一個。彼時的張先生還不做零售生意,而是做照相館的批發生意,“滿大街都能看到掛著柯達牌子的照相館”,最多的時候,上文的店里雇了十幾個人送貨,“那時候根本看不上一卷兩卷的零售,都是騎著二八大杠自行車,后面放個400、500卷,用繩子一扎,這就是一單,每人每天都得跑個4單、5單。”
曾經的城市街頭充斥著柯達的身影 圖片來源:每經記者 杜蔚 攝
據張先生介紹柯達當時是市場占有率最高的,其次是富士、樂凱。讓他感到欣慰的是,柯達這么多年仍然在堅持生產膠卷。“相對富士接連停產膠片,柯達十幾年來保持原有膠片的生產之外,每隔兩年還會生產一個新品。”
Nagraj Bokinkere曾說,“我們的策略是成為最后一家彩色膠片生產商。”這句話似乎正在變成現實。
彩色膠片因其較高的技術壁壘和投資成本,把很多意圖進入市場的生產商擋在門外,即便是英國最大的膠片生產商伊爾福也在短暫嘗試彩色膠片后放棄。
細數全球的彩色膠片生產商,柯達、富士、愛克發、柯尼卡、樂凱,在火熱的膠卷時代也沒有超過5家,當時柯達、富士和中國樂凱膠卷三巨頭的標志遍布全國,也因各自的標志顏色,被稱為彩色膠片界的“黃綠紅大戰”。
上世紀柯達彩色海報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技術的壟斷性讓柯達、富士兩個巨頭巔峰期的營收達到上百億美元,但這門好生意隨著數碼時代的到來而終結。
“由于數碼影像對銀鹽影像產品的替代作用導致近幾年彩色膠卷的市場需求量急劇下降,公司該產品已無法實現經濟批量生產。”2012年9月3日,樂凱膠片召開董事會,宣布停止彩色膠卷的生產。2012年,柯達提出破產保護申請。而早在2005年,彩色膠卷的發明者德國愛克發膠卷公司就宣布破產,隨后,柯尼卡美能達宣布停止生產所有相機和膠卷。富士陸續停止旗下多款膠片產品的生產,轉型醫療、印刷等業務。
如今,市場上還在生產彩色膠片的只剩下柯達和富士,膠片也擁有了相對穩定的小眾市場,隨著復古風、膠片風等在社交平臺的流行,這個小眾市場甚至還能有一定的增長。
但僅靠小眾市場很難撐起一家企業,2021年后,富士先后宣布其大熱膠片Pro 400H、120Fujicolor PRO 160NS及Fujichrome VELVIA50頁片停產,理由均為原材料采購困難。
從財報來看,膠片業務對富士來說早已可有可無。2021財年,富士營收25258億日元,同比增長15.2%,凈利潤2112億日元,創歷史新高。其中醫療保健業務已經成為最大的細分市場,營收占比31.8%,其次是材料。包含膠片的成像業務成為貢獻營收最少的業務,占比13.2%,其中還包括電子和數碼成像。
圖片來源:富士財報截圖
柯達的主業已轉向專業打印技術
昔日的對手都已轉型,但柯達和膠片的故事仍在繼續。
此消彼長,每有一款熱門膠片停產,總會有一波搶貨、漲價潮襲來。以某線上膠片店鋪商家價格為例,富士專業片pro 400H在2021年1月15日宣布停產后,同類型的柯達portra 400價格出現陡增。
種類繁多的柯達膠卷 圖片來源:每經記者 杜蔚 攝
2019年11月柯達發布公告稱因膠片需求增加,柯達需要投資額外的產能,因此將在2020年提高所有膠片的價格。
或許這便是柯達堅持的原因。
2020年開始,柯達財報對主營構成進行了調整,分為傳統印刷、數字印刷、先進材料和化學品、品牌以及其他五部分。
膠片被放進了先進材料和化學品業務內,2019、2020和2021年膠片收入分別占先進材料和化學品部門總收入的約20%、30%和32%,即4000萬美元、5160萬美元、6784萬美元,盡管占總收入的比例仍為個位數,但總體趨勢在逐漸攀升。
膠片營收逐漸攀升之后,柯達的業績也終于止跌,2021年,柯達總營收為11.5億美元,同比增長11.76%,實現了重組以來的首次正增長。與2020年同期相比,2021年的毛利潤增加了約2900萬美元,主要是由于先進材料和化學品以及品牌銷量的增加,傳統印刷和先進材料和化學品的優惠定價等。
細數柯達過往,也并非抱著膠片業務不肯轉型。
一手帶領柯達走出破產陰霾的柯達前任董事長兼CEO彭安東,曾對《哈佛商業評論》講述過柯達的“減法轉型”,剝離一系列龐雜業務,從世界五百強巨頭變為“小而美”“小而精”的印刷科技公司。“說到印刷,大家想到的多是傳統的紙張印刷。紙張上的印刷只覆蓋了7%的墨,對柯達算是“小兒科”。印刷是材料科學和影像科學的最佳組合,它是將有機材料和無機材料以任意速度和小于5微米導電線的精確度印在紡織品、紙張、塑料、金屬和其他任意材料上。”
由于專業性太強,普通消費者很難理解什么是彭安東所說的柯達數字印刷業務高端產品。就拿一個藥品包裝紙盒來說,印刷廠一年要為某大型藥廠生產8億張藥品包裝盒紙,盒紙上印有可以掃碼識別的條形碼標簽,柯達的噴墨頭設備可以保證在高速印刷下8億張盒紙條碼的清晰準確。
誰在買供不應求的柯達
即便柯達膠卷價格翻了10倍,但絲毫沒有阻擋前仆后繼的愛好者涌入膠片圈。
這些“新人”,不乏老年群體。
川渝一帶膠片玩家的聚集地、別處暗房合伙人白杰在接受每經記者采訪時表示,其店鋪經營5年來,“有一部分客戶就是上了年紀的(50后~70后),他們是經歷過膠片時代的這一輩人。哪怕過時了,也想要買來體驗,給自己留著做個紀念,圓曾經對膠片攝影的夢。”
古老的膠片相機吸引了大批年輕人 圖片來源:每經記者 杜蔚 攝
但近期真正讓柯達出圈的還是來自00后的愛,他們讓與我們漸行漸遠的“膠片”,成為當下的“新潮物”。
“我們這一代的人是從數碼開始接觸的,尤其對00后來說,膠片攝影和MP3在他們這一代斷層了。”白杰說,他接觸的最年輕的客人是10后的初中生。
“我家里有很多相冊,還有幾大本是專門用來存放底片的。我姥爺特別向往攝影,但一直沒舍得買好相機,總給我說省吃儉用存膠卷錢,然后借朋友相機拍照的故事。”2001年出生的呂思佳告訴每經記者,姥爺描述的膠片攝影過程令他著迷,“像手動上弦,我也想體驗體驗。”
和呂思佳一樣,不少涌入的年輕愛好者是受老一代人影響,想要探索找尋,受時代沖刷、被埋沒了的膠片攝影感覺。當然,還有一些新銳攝影師、攝影愛好者來玩膠片,純粹是為了“用低廉的價格體驗高價拍攝過程”。
自身就是發燒友的白杰告訴每經記者,他2010年前后開始玩膠片,最初的原因便是想體驗中畫幅攝影,但沒有太多預算。“中畫幅的數碼高端機得幾十萬,但如果是膠片的話,甚至只花三五百,買個國產的海鷗就能體驗到這種震撼感。所以,膠片是最好的一個接觸方式。”
當下,仍有很多商業攝影,包括奢侈品依然在用大畫幅膠片來拍攝廣告片等。
“大家都認為數碼相機很發達,但其實它并沒有那么發達。像大畫幅,對數碼而言還是受限,膠片就可以打破限制,而且價格低很多。”白杰表示。
采訪中,多位業內人士均向每經記者分析稱,膠片以前只是工具,現在因其玩具屬性而破圈。“成為了一種復古潮玩,不過膠片的復興,還是靠這波年輕人。”白杰說,用膠片可以在不確定中收獲驚喜,更接近藝術本質。越來越多的“新人”進入膠片圈,是為了感受慢下來的生活意義。“大部分是男性玩家,我們稱膠片是‘男孩子的八音盒’。”
畢竟東流去
“膠片興起的同時也在衰落。”白杰帶著些許無奈向每經記者表示。
無論年輕愛好者再怎么熱衷,膠片時代還是過去了。“除非有廠商愿意再生產像以前一樣純機械的膠片機?,F在徠卡還在做,但是也就只能‘割’我們這一幫還喜歡膠片相機的這波客戶了。”白杰認為。
現場購買相機的愛好者 圖片來源:每經記者 杜蔚 攝
沒有新廠商繼續生產膠片機,膠卷也就沒有辦法繼續更新換代。在周永良、白杰等業內人士看來,“現在是一個玩膠片的好時代,但同時也是一個(玩膠片)壞時代。”
所謂好時代,是玩家花較低價格就能體驗高端膠片攝影設備,在其生命力快要完結之前,再玩一下;壞時代是,現在這些膠片設備已經老了,不少都超過百歲,一個機器賣了,很難再能找到下一個。“你錯過了這個時代,以后可能再也玩不了膠片攝影。之前的老膠片相機,再過幾十年,可能就會徹底壞掉了。”
于柯達而言,膠片從最初的小眾到一度走進千家萬戶最終還是回歸小眾市場,刮起的復古風,也讓“老掉牙”的膠片機集體有了新的收藏價值。
“膠卷相機具有極高收藏價值。”資深膠片攝影愛好者吳成一邊把玩著準備入手的兩臺老設備,一邊向每經記者介紹,“這臺是美國二戰時候用的相機,機器成色很新。這就是玩老機器的樂趣,光相機上的背帶都有60歲了。這臺是祿萊的,像藝術品一樣,能拍‘大畫幅’。1928年時,祿萊相機帶一個皮殼,價格差不多370多美金,放在那個年代,可以在北京買個帶院子的四合院了。”
祿萊相機 圖片來源:每經記者 杜蔚 攝
在電影行業,柯達曾經的地位更是“統治級”的,代表美國電影藝術最高殿堂的奧斯卡金像獎頒獎禮舉行地點就是以柯達冠名的“柯達劇院”(現已更名為杜比劇院)。
柯達劇院(杜比劇院)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僅僅十二年前,用膠片拍故事片仍在電影行業里占半壁江山。直接對應的,是電影院里繁重的膠片放映環節。膠片電影時代,拎著沉重的膠片拷貝瘋狂趕路闖紅燈,是每一個發行跑片工作人員的真實記憶。
IMAX膠片放映系統誕生后,體積龐大,程序復雜。放映《阿凡達》、《變形金剛》等商業大片時,其片盤直徑近一米八,加上膠片重量將近800斤。放映時,需四個片盤同時動作。普通放映員要上崗,需提前學習一個月,經過無數次實踐后,才能保證每次放映成功。
圖片來源:攝圖網-305439601
2010年《阿凡達》在國內上映時,資深電影發行人吳鶴滬回憶膠片放映的過程,“沒有三四個人搬不動它,所以每臺放映機旁,有一個像起重臂一樣的配套裝置,把這一盤膠片吊上來。”
而這也是吳鶴滬關于膠片放映的最后記憶?!栋⒎策_》之后,中國電影迎來了空前的影院投資建設高潮。2010年中國影院數量1993家,到了2011年就增長了接近50%。2012年全國數字銀幕達到12787張,占比達到97.4%。截至2013年,全國數字銀幕18399張,在世界范圍內率先進入全數字時代。
技術的車輪向前,膠片放映機、膠片相機,都隱入古董,變成時代的記憶。
記者|丁舟洋 杜蔚 宋美璐 編輯| 楊夏
統籌編輯|易啟江
視覺|蔡沛君 視頻|步靜
排版|楊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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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顧柯達的百年歷史,從一個每年創造百億美金收入的“膠卷大王”到如今的掙扎求生,不禁令人唏噓。
當人們以為膠卷業必死的時候,柯達仍堅持“做最后一家彩色膠片生產商”,堅持生產膠卷,保持推出新款,盡管現在膠卷已經不是柯達的主要營收。也正是因為它的堅持,膠卷愛好者才能相信膠卷不會徹底成為“古董”,也才有了如今的復古潮。
有人說柯達如今的落寞是因為它的死板固執不肯轉型,也有人說柯達問題在于總是錯過機會,實際上,柯達從未躺平,甚至多次成為改革的引領者,遺憾的是,最終都未能成功。
從柯達身上,我們感受到生產力變革的巨大力量,有人騰飛,也會有人摔落谷底。沒有人能夠永遠站在頂端,關鍵在于哪些值得堅持?還“活著”的柯達為巨頭提供了標本,在生產力變革的巨大浪潮中,死法有很多種,活路也不止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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