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觀新聞 2024-09-23 12:33:15
《里斯本丸沉沒》電影海報
川觀新聞記者 余如波
隨著電影《里斯本丸沉沒》上映,一段沉沒82年之久的歷史終于不再沉默。
10年前,位于浙江東極島海域的沉船“里斯本丸”號,引起了川籍知名電影人方勵的好奇。從2016年開始搜尋殘骸,直至《里斯本丸沉沒》上映,8年來,方勵在人力設備投入、當事人尋訪、電影拍攝制作等方面投入難以想象的精力和資金,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可謂“傾家蕩產”。
9月6日上映以來,這部看起來沒什么“賣相”的紀錄電影,意外收獲了觀眾和業界的口碑,其在豆瓣、貓眼、淘票票等平臺的評分均超過9分,成為今年截至目前評分最高的國產院線電影。盡管截至記者發稿時,該片票房距離能夠收回成本的1.5億元的零頭都相去甚遠,作為該片制片人、導演的方勵卻表示,自己決定拍這部電影時,就沒想過商業回報的問題。
“我特別感謝歷史給了我一個機會,讓我填補了一段歷史的空白。”方勵覺得,似乎命中注定該自己上場:誰讓他又有能力找到殘骸,又具備做電影的經驗?“如果我不干這件事,就對不起這段歷史。”
參與救援的東極島漁民林阿根(中)及其子與方勵(右)合影
“本片完全基于歷史事實”
很多電影會在片頭注明“本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實屬巧合”的字樣,而《里斯本丸沉沒》標注的則是“本片完全基于歷史事實”。
這部電影講述的,是一段過去鮮為人知的慘烈歷史。
1942年10月,日軍征用“里斯本丸”號客貨船押運1800多名英軍戰俘從香港返回日本,途經舟山附近海域被美軍擊中,843名英俘遇難,384名英俘被當地漁民舍命救起,英軍官兵和英國政府對此深表感激。
2014年,方勵與韓寒在東極島上拍攝電影《后會無期》,聽說了里斯本丸號的故事。韓寒把它寫成了《后會無期》主題曲的歌詞:“當一艘船沉入海底,當一個人成了謎。”長期從事地球探測和海洋調查技術裝備的系統集成、研發制造工作的方勵則出于好奇,帶領團隊在2016年展開勘測工作,精確定位了沉船位置,并通過技術手段確認其為“里斯本丸”號殘骸。
很快他又得知,當時確定仍然在世的兩位“里斯本丸”號事件見證者,東極島的林阿根老先生和英國老兵丹尼斯·莫利,都已經90多歲高齡。“因為我是做電影的,立刻就意識到這些人證很可能馬上就沒了。”方勵認為,“人證”和“物證”都需要搶救,于是他在2018年開始了尋訪。
在英國的第一個星期,方勵和團隊成員就聽說了無數讓人心碎的故事。有些家族墓地的墓碑上只有爺爺的名字,沒有骸骨或骨灰;有些墓碑只在底部刻著一行字,猜測這個士兵“可能被淹死了”;有人生前一直珍藏著哥哥的來信,信中將母親和家人托付給當時還不到5歲的弟弟……
這些故事,給方勵帶來了巨大的情感沖擊。“里斯本丸”號事件一共涉及1816個英國戰俘家庭、255個中國漁民家庭,如果只采訪其中的幾個、十幾個家庭,方勵覺得不甘心。“還有更多人在哪里?”他花費200多萬元人民幣,在英國具有廣泛影響力的《星期日泰晤士報》《衛報》《每日電訊版》連續刊登整版廣告,尋找“里斯本丸”號涉事英軍戰俘及其后人。
BBC(英國廣播公司)也把方勵請到直播間做采訪,產生了極大的反響。后來,陸續有380多位親歷者的后代主動同他們取得聯系。讓方勵尤其感到意外和驚喜的是,其中包括丹尼斯·莫利之外另一位被中國漁民救起的英軍戰俘幸存者——住在加拿大中部山區的威廉·班尼菲爾德。
英軍戰俘幸存者威廉·班尼菲爾德(左)與方勵對話
“他們都很愛我,我也很愛他們”
2018、2019連續兩年,方勵主要的工作就是“搶救式采訪”。很多經歷過“里斯本丸”號事件的戰俘幸存者,往往患有嚴重的PTSD(創傷后應激障礙),或者由于年事已高而對當年的經歷印象模糊。方勵要攻克的第一個難關,往往是打開對方的心扉,幫助其尋回失落的記憶。
丹尼斯·莫利便是如此。他的女兒在方勵第一次采訪之前,從來不知道爸爸經歷了什么,莫利一個字都沒給家人提過。“一開始他特別不想談,太痛苦,都是噩夢,不想回憶。”方勵并沒有一上來就談“里斯本丸”號,而是從他參加香港保衛戰的經歷循序漸進,“最后越講越激動,他信任你,愿意開口跟你講,一下子話匣子就打開了,滔滔不絕地講了好多。”
前往拜訪威廉·班尼菲爾德時,攝制組提前一天去做預采,隨后便打電話告訴方勵要有思想準備,老人什么都不記得了。“我比較反對用傳統的新聞調查的方式去冷冰冰地提問,尤其老年人,當你形而上地去提關于戰爭、關于‘里斯本丸’號的問題,他來不及組織語言,來不及回應。”
方勵的經驗是,青春的記憶是永恒的,是最容易點燃對方的。“我跟他聊他有多帥,跟年長的人,聊初戀、聊青春是最開心的。”接著,方勵問他在軍隊是什么職位,得知他負責操作馬克沁重機槍,機警地拋出一個關鍵問題:馬克沁是水冷機槍,槍管打紅了沒水怎么辦?對方一下就樂了:“We pee(我們撒尿)!”老爺子一下就回憶起來了,滔滔不絕講了很久。
那兩年采訪英軍戰俘家庭時,方勵備有一本工作手冊,手冊第一頁就是“里斯本丸”號的海底聲吶影像。“很多英軍戰俘的子女這么多年不知道自己爸爸在哪里。當我打開手冊,他們看到‘里斯本丸’號,看到這可能就是爸爸靈魂安息的地方,簡直太震撼了,這個話題一下就打開了。”
方勵并不是一個冷峻的旁觀者,在他看來,這些訪談不是傳統的采訪,自己從來沒有預設問題,而是像一個朋友走進他們的親人,走進他們的歷史。“所以當他們看到一個中國人,完完全全跟他們同頻共振,跟他們共情,慢慢地就會什么都告訴你。”如今,他采訪過的很多舟山漁民的家庭、英軍戰俘的家庭,都拿方勵當親戚,“他們都很愛我,我也很愛他們。”
英軍戰俘幸存者丹尼斯·莫利(左)接受方勵采訪
“作為今天的中國人,不能沒有態度”
一開始,方勵計劃做一部電視紀錄片,用訪談的形式呈現即可。隨著素材不斷累積,他覺得有必要讓更多人知道“里斯本丸”號的故事。正如同名電影讓泰坦尼克號天下皆知,大銀幕成為他的不二之選。
他的確考慮過拍一部《泰坦尼克號》《敦刻爾克》這樣的商業電影,但20多年的編劇經驗告訴他,無論怎么編都無法超越“真實”。“‘里斯本丸’號的很多故事,編劇坐在家里是想不出來的,我覺得特別珍貴,因為它真實、有名有姓,而且穿越了歷史。我們見到的人,他們的口述、他們的情感都是當代的,是離我們很近的、真實的情感,而不是傳說。”
方勵認為,如果是虛構的劇情片,無論演員演技再好,它也是想象中的。“所以在這個階段,我根本不去考慮虛構,起碼是五六年以后才會考慮。我覺得還是把真實的人、真實的情感帶到大家面前。”
《里斯本丸沉沒》最終呈現為一部“documentary feature film”,即“紀錄的劇情片”。其主線是從香港陷落、英國守軍投降,到運送戰俘的“里斯本丸”號中彈沉沒,戰俘奮力逃生又被抓走。其中穿插了這些英軍戰俘的愛情、家庭、親子關系等細節,包括很多軍人最后一眼看見自己的戰友是什么狀態,“都是碎片式的,但非常珍貴,特別觸動我們。”
一些觀眾覺得,這種碎片式的呈現,似乎使得影片主題不夠聚焦。“從剪輯來講,影片重點呈現了兩位幸存者的故事。但除此之外要有數字,要有群體,才能夠真實地呈現戰爭帶來的災難。”方勵認為,光有兩三個主角是不行的,觀眾看不到那么多戰俘家庭的心碎,看不到戰爭給這些家庭帶來的突然的變故。“電影一定要有形象,才能夠更有力量,如果用兩三個主角把它串起來,可能比較戲劇化,但沒有那么豐富,也沒有那么獨特。”
與許多紀錄電影不同,《里斯本丸沉沒》有一些似乎“不太客觀”的視角,例如方勵出鏡采訪、錄制原聲旁白,乃至幾處比較強烈的情緒表達。“其實紀錄片不應該有太多的主觀表達,我在剪輯的時候糾結了很長時間,最后意識到自己作為今天的中國人,不能沒有態度,不可能沒有本能的反應。”方勵掂量再三,盡可能讓自己不煽情,但是仍有不經意的流露。
英軍戰俘后人與參與救援的東極島漁民林阿根(右三)交流
“把這些珍貴的史料收集下來”
影片收尾部分,14位“里斯本丸號”遇難英軍戰俘子女及家屬來到東極島海域沉船現場,參加“Say Goodbye to Dad 與父親的最后告別”活動。
那天是2019年10月20日。兩個多月前,方勵在英國與3位遇難戰俘的子女交流時突然被觸動,意識到他們或許也將不久于人世,而他們一生都在等待自己的爸爸回家。當場他便說,我想帶你們去中國,在離你們爸爸30米的地方,向你們的爸爸說再見——因為沉船的深度是30米。
幾位老人當場就淚流滿面。方勵策劃并資助了這項活動。10月20日中午,搭載著英軍戰俘子女的船只抵達“里斯本丸”號沉船海域,當技術團隊以側掃聲吶進行掃測,船上的大屏幕實時顯示出“里斯本丸”號沉船海底圖像時,這些等待了77年的子女們終于親眼目睹了父親的最后位置。在距離父親30米的海面上,他們灑下了無數白玫瑰花瓣,很多人泣不成聲。
午后,一行人登上東極島,攝制組邀請唯一健在的參與救援的漁民、95歲高齡的林阿根與戰俘子女們交流。后者紛紛與林阿根握手,不斷說著“thank you very much”(非常感謝)。“即便你們今天去東極島,問當地漁民當年發生的事,他們都沒有太當回事,沒覺得自己有多英雄。”方勵說,其中有一位當年的翻譯曾經帶領3名英軍,歷經艱險穿越日軍封鎖線,他的兒子在接受采訪時也表示,“我爸爸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英雄,就做了他該做的事。”
這是在抓住歷史的“尾巴”之外,《里斯本丸沉沒》的另一個價值。“當我們沒有開始進行調查,沒有把相關的人鏈接起來的時候,他們是分散的,彼此沒有往來,彼此不知道對方在哪里。”方勵表示,電影的一個副產品,就是把大量今天仍然在世的人鏈接起來,包括舟山漁民及其后代,以及英國、加拿大相關歷史當事人及其后代,這是非常寶貴的歷史價值。
電影之外,故事仍然在延續,《里斯本丸沉沒》殺青之后,方勵的工作并沒有停下。目前尋獲的380多位親歷者后代中,他們只采訪了130多人,《里斯本丸沉沒》所使用的素材,在他們采集的素材中占比不到20%。“2019年11月,我們留了兩臺攝影機在倫敦,招募了5個學電影的中國留學生,支付勞務費請他們幫我們采訪,把這些珍貴的史料收集下來。”(片方供圖)
來源:川觀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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