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成都市政協委員、成都中建材潘錦功博士：創新是熬出來的

每經記者 胥帥    每經編輯 梁梟    

成都，一座被茶香與慢生活浸潤的城市，卻誕生了一項足以顛覆傳統能源格局的技術——大面積碲化鎘發電玻璃。這項能將普通玻璃轉化為“掛在墻上的油田”的發明，讓中國在碲化鎘領域首次站上世界之巔。

它的締造者潘錦功，卻在長達15年的研發歷程中，經歷了數次致命危機：公司被查封4次、合伙人卷款潛逃、曾被貼上“騙子”標簽??

危機之外還有財富的誘惑——兩萬五千元人民幣月薪與“回國幾十塊錢”的抉擇。

在成都市“兩會”期間，《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專訪了成都市政協委員、成都中建材光電材料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成都中建材）潘錦功博士。在會議室，他在發言草稿上寫下了當時的困難——被媒體質疑為騙子。他說：“美國人覺得中國做不出這樣的東西，連工商局都說我是忽悠。”

潘錦功 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潘錦功是騙子！”在整個創業過程中，潘錦功背負了不少罵名。最終，他的公司還是實現了碲化鎘發電玻璃生產線量產，打破了國外壟斷和外界質疑。

特別是在2011年，美國參議院前多數黨領袖哈里·里德曾到潘錦功團隊的工廠，愿意拿出45億美元支持潘錦功團隊去美國發展碲化鎘產業。不過當時，潘錦功認為對方是在“吹牛”。當年7月1日，美國能源部宣布為美國的碲化鎘太陽能項目提供45億美元的貸款擔保。

經歷過這么多挫折，潘錦功對“耐心資本”和科研有了更多感悟：“科技創新是熬出來的。”

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曾鼓勵他

陽光穿過12米高的玻璃幕墻，在室內投下細碎的光斑，墻角的顯示屏實時跳動著發電數據。“這是座‘負能耗’建筑，每天發電量超過自身消耗的30%。”潘錦功說，但在發電之前，很多人都說我是騙子。

因為這是一個違背常識的存在——作為絕緣體的玻璃竟然能發電。

今年成都市政協委員的小組討論會上，潘錦功在紙上寫下了當時的“委屈”——“帶團隊做了世界第一塊大面積碲化鎘發電玻璃。因為不是規劃出來的創新，所以相當長一段時間不被接受。十年前，某報寫過一篇質疑的文章??”

潘錦功手寫的討論會發言提綱 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最后，潘錦功還是“熬出來了”。

2018年，成都中建材建成全球首條大面積碲化鎘發電玻璃生產線，大幅降低了對國外設備的依賴。2019年，全球首條100兆瓦產線正式投產，量產效率超過16%，成本較進口技術降低40%，打破了First Solar的全球壟斷。產品應用到阿里高原前線，并獲得多項大獎。

創業階段，潘錦功的發電玻璃登上過央視節目《走遍中國》。鏡頭里，他撫摸著玻璃表面說：“你看，它和普通玻璃沒區別，但每一塊都是‘掛在墻上的油田’。”如今，這項技術已應用于北京冬奧會場館、湖北國際會展中心等項目，產能達100兆瓦，全國市場份額占比60%。

在現場，潘錦功用草稿紙展示了碲化鎘發電玻璃的原理。傳統光伏板如同“肉夾饃”，將發電材料夾在兩層玻璃間；潘錦功的團隊則像“烙蔥油餅”，將碲化鎘薄膜直接“生長”在玻璃上。這項技術讓玻璃在保持透光性的同時，兼具保溫、發電、隔熱和防火功能，材料成本比傳統光伏材料低，“一棟用發電玻璃幕墻的寫字樓，十年就能通過發電回本”。

1996年，潘錦功前往美國新澤西理工大學深造，攻讀博士學位。當年，隨著全球新能源革命開始，太陽能發電的各種路線都被重視。

潘錦功也在關注各個太陽能發電的技術路線，最后選擇了碲化鎘薄膜技術。

當年爆火的美國電視劇《生活大爆炸》，劇中“謝耳朵”教授（原型是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美國科學院院士謝爾登·格拉肖教授）在課堂上說，未來最好的拓撲材料是碲化鎘。“這個畫面深深觸動了我，我看到了它在能源領域的巨大潛力。”潘錦功說道。

之后，謝爾登·格拉肖還鼓勵過他。

在2010年前，全球碲化鎘薄膜技術被美國First Solar公司壟斷。2008年，潘錦功團隊帶著2000萬美金和碲化鎘技術回國，開啟了碲化鎘“發電玻璃”的創業征程。

這也就回到了采訪開頭的一幕——“潘錦功是騙子！”

公司被查封、坐著綠皮火車賣技術

“所以我說，科技創新是熬出來的。”潘錦功說，技術路線備受質疑，他也遭遇過危機，公司遭遇過四次查封。回憶起當時，他又苦笑：“恐怕很多人經歷過一次查封就很難起來了。”

最艱難的時間是在2013年左右，公司賬戶僅剩7200元，合伙人攜款跑路，被列為“疑似詐騙名單”，工廠被查封四次。更大的打擊來自外界質疑。“發電玻璃？玻璃是絕緣體，騙鬼呢！”工商局拒絕注冊“發電玻璃”商標，媒體嘲諷他“用科幻小說忽悠投資人”。

在最艱難的時候，潘錦功想賣掉公司材料技術。彼時有人要買，潘錦功和兩個工程師一起去山西。“當時技術作價3000萬元賣給一家大型企業。我們去教了三天，對方認為學到了（技術），就不買了。”

“去山西賣技術那次，又是坐火車，又是坐汽車。”潘錦功至今記得那趟“恥辱之旅”：坐綠皮火車硬座到河南，再轉長途汽車到山西。結果，受讓方高管丟下一句“我們學會了”，便把他趕出門外。

從山西回到成都，路過河南，他突然想：“這本來就是一件非常難的事情，還是要去做。”回到成都后，他決定不賣公司了——耐不住寂寞的人，不配談創新。

科技創新是熬出來的，一頭是技術路線不被認可的危機，另一頭則是技術路線潛力的財富誘惑。

潘錦功向記者展示了2011年在成都的一張合照——美國10名參議員來公司考察。當年4月，美國參議院前多數黨領袖哈里·里德說：“碲化鎘技術是美國全力支持的新能源技術，關系到美國的未來能源安全。”美國嘉賓表示，應該在新能源市場推動新技術，美國政府從研發到產業扶持上都給予了巨大的支持，愿意拿出45億美元支持潘錦功團隊去美國發展碲化鎘產業。不過當時，潘錦功認為對方是在“吹牛”。當年7月1日，美國能源部宣布，將從其項目資金中撥備基金，將為美國First Solar公司發起的三個位于加利福尼亞州的碲化鎘太陽能項目提供45億美元的貸款擔保。

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他們本想把這筆錢給我們，讓我們在美國發展碲化鎘產業。”潘錦功說，2013年8月美國眾議院民主黨領袖代表團來訪，提出給予應用場景支持，但他再次婉拒。他表示，產業報國是其回國的初心，回來就是要在碲化鎘領域打破國外技術壟斷，把核心技術掌握在自己手里，怎么能因為這些誘惑就放棄？

實際上，從潘錦功20世紀80年代出國以后，海外的誘惑一直都存在。在交談中，他把思緒又拖回到20世紀80年代。

潘錦功獲得前往法國培訓并參加斯倫貝謝技術公司工程師考試的機會。這場考試難度極高，“每天都要面對大量復雜的專業知識和高強度的實踐操作，最后的考試更是一場‘馬拉松式’的挑戰，24小時不間斷考核，涵蓋體力、理論、儀器維修、數據處理等多個方面，監考老師三班倒，考生全程不能休息。”潘錦功回憶起考試場景，最后的考核結果只有“100分”和零分兩種極端。憑借扎實的專業基礎和頑強的毅力，他成為唯一獲得100分的考生。

當時是1985年，被挑選的獎勵是法國公司給出2.5萬元人民幣/月的優厚工資待遇，同一時期，潘錦功的領導動員他回國，但國內企業的平均月薪僅64元人民幣。在美國，他開展“水有記憶力”課題研究。歐洲一個有實力的家族基金，要2400萬美元買斷代理權，不過潘錦功沒賣。由于研究賺了不少錢，他在學校有些出名了，“當時還比較裝，車子兩輛兩輛的買，凌志（現在的雷克薩斯）、奔馳”。

最后，為了把技術帶回去，潘錦功還是回國了，把碲化鎘薄膜技術干下去。

感悟：“科技創新是熬出來的”

如今，中國已成為全球僅有的兩個掌握吉瓦級碲化鎘量產技術的國家之一，在量產成本上具有明顯優勢。“目前，我們的產能已經達到100兆瓦，后續還會繼續擴大。”

在潘錦功看來，碲化鎘產業潛力巨大，他這次的提案內容也是針對城市更新項目使用碲化鎘發電玻璃。“碲化鎘發電玻璃是一種將普通玻璃轉變為既能導電又能發電的半導體材料，這一創新技術有著廣闊的應用前景。”他介紹道，“在建筑領域，它可以完美融入建筑，實現建筑的自發電，不僅能滿足建筑自身用電需求，多余的電還能并網。”而且，隨著城市更新進程的加速，碲化鎘發電玻璃替代傳統玻璃的場景會越來越多。“現在已經有不少實際案例了，像一些產業園、投資公司的建筑都開始使用我們的發電玻璃，這只是個開始，未來市場規模不可估量。”

碲化鎘發電玻璃 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談到產業發展，他對碲化鎘發電玻璃的成本和收益充滿信心。“雖然目前發電玻璃的成本比普通玻璃貴1/3左右，但從長期來看，它可以通過發電和保溫隔熱功能回本，預計10年就能收回成本。而且，它的衰減率很低，30年才衰減12%，日常維護也很簡單，擦擦干凈就行。”他補充道，“我們（跟其他新能源發電技術）做過對比，同樣的裝機容量，我們的發電玻璃能多發8.8%的電，在經濟效益上優勢明顯。”

經歷過這么多挫折，潘錦功對于“科技創新是熬出來”有了更多感悟，他在采訪的最后談論了很多科創領域的“耐心資本”。

潘錦功認為，科技創新需要長期的投入和堅持，政府應制定并實施長期穩定的政策，避免短期功利性思維。就像基金在支持科技創新時，不應只追求一兩年內見到經濟效益，而要給予企業足夠的時間和空間進行技術研發和成果轉化。政府可以設立專項基金，長期資助有潛力的科技項目，確保項目能夠持續推進，幫助企業熬過研發的艱難階段。

另外，政府要優化投資環境，鼓勵長期資本投入：科技創新企業在發展初期往往面臨資金短缺的問題，需要大量的資本支持。像美國在投資時更注重戰略性，愿意投資處于早期階段的創新企業，扶持其成長。中國也應培養這樣的投資文化，引導資本關注科技創新的長遠價值，為企業提供更穩定的資金來源，幫助企業度過資金緊張的時期，實現“從0到1”的突破。

最后需要加強基礎研究投入。潘錦功認為，雖然中國在碲化鎘發電玻璃領域取得了領先，但在整體基礎材料研究上仍有不足。政府應加大對基礎研究的資金投入，支持高校和科研機構開展相關研究，培養更多基礎研究人才，為科技創新提供堅實的理論基礎和技術支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