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經專訪人社部原副部長楊志明：改變目前中等收入群體中“白領”占多數的狀況，讓掌握高技術技能的大批優秀“藍領”進入中等收入群體

每經記者 周逸斐    每經編輯 陳旭    

民營經濟是國民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最新數據顯示，我國民營企業數量占企業總量的比重提升至92%以上；國家高新技術企業中，民營企業占比擴大至92%以上。在此背景下，推動數量巨大的民營企業高質量發展成為當前我國經濟社會發展的重點任務。

繼2月17日備受關注的民營企業座談會舉行之后，2月24日，民營經濟促進法草案二審稿提請十四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四次會議審議。如何讓“民營企業和民營企業家大顯身手”？民營企業應如何改變傳統思維實現產業升級？民營企業的數字化轉型給就業結構和技能要求帶來了哪些新的變化？

針對這一系列問題，《每日經濟新聞》（以下簡稱NBD）記者對國務院參事室特約研究員、中國勞動學會會長、人社部原副部長楊志明進行了專訪。

楊志明曾任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黨組副書記、副部長，國務院農民工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主任，他長期投身于勞動保障、農民工領域等相關研究。曾在任職期間，積極推動勞動就業和農民工發展政策的制定與實施，參與了眾多關鍵政策的研討與推進。

激發民營經濟創新活力需要“以產聚才、以才興產”

NBD：我們注意到，在2月17日召開的民營企業座談會中，科技領域的民營企業數量明顯增加，您如何看待這一現象？

楊志明：數智賦能民營經濟的時代已經到來。高質量發展是中國式現代化的底色，新質生產力是高質量發展的內在要求，需要數智賦能民營經濟的創新。

“好酒不怕巷子深”的時代總體已經過去，民營經濟有數智賦能，其創新力、影響力、傳播力將會大大提升。品牌是可溢價的無形資產，數實融合將使民營經濟在創新的賽道上不斷增值。

近年來，網絡在線活動形成熱潮，數字經濟及其衍生的生產性、生活性服務業借勢崛起，每個行業或多或少都有數智化的身影，數據這個新的生產要素（數字經濟的核心要素）嵌入民營經濟創新將產生超乎想象的效果。

數字經濟成為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的先導力量，深刻改變著民營經濟的發展方式，一批“頭部企業”“專精特新”“獨角獸”“瞪羚”企業正在形成數智賦能民營經濟的支柱力量，使“資源民企”“產業民企”向“數字民企”“智慧民企”躍升。

NBD：民營企業應如何破局，如何才能讓“民營企業和民營企業家大顯身手”？

楊志明：民營經濟大有可為，并非突如其來的風潮，而是無數民營企業幾十年如一日的堅守與創新的結晶。民營經濟正在成為推動創新、促進就業、改善民生的支柱力量，在實現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發揮著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民營企業和民營企業家大顯身手正當其時。

面對當前經濟回升中多種沖擊疊加的挑戰，面對較多地方發展數字經濟的人才“短板”的挑戰，面對諸多民營企業數智化轉型紛紛而起的市場挑戰，創新則盛、守舊則衰是市場經濟定律，也是近年來數字經濟的成功實踐。

激發民營經濟創新活力，需要“以產聚才、以才興產”，讓創新型人才活力在千行百業的振興中充分涌流，實現產業升級與人才集聚的互促共進。以“產業鏈”帶動 “人才鏈”，實現產才深度融合，讓人才與產業同向發力、同頻共振，激活產才共興的“一池春水”，為互聯網技術與人力資源融合的新一代數智人力資源注入新動能。以全球化的視野，聯動構建民營經濟創新鏈、產業鏈、供應鏈、人才鏈的耦合效應。

NBD：當前國家對民營經濟的政策導向將如何具體作用于就業市場，尤其是在創造就業崗位數量和提升就業質量方面？

楊志明：民營企業發展的核心是高技術、高技能人才的聚集。從“ChatGPT”“文心一言”“訊飛星火”“OpenAI”“Kimi”等生成式AI的爆發式發展，到“DeepSeek”的崛起和《黑神話：悟空》《哪吒之魔童鬧海》的大熱出圈，帶動人工智能領域又一次重大變革，不僅讓人們生活變得更加便捷和豐富，而且創新生產方式使新質生產力得到大幅提升，對勞動力市場產生直接影響，將改變職業薪酬水平，使新職業受益，由此新一輪技術浪潮中先行企業將獲益更大。

技能勞動者供給由無限供給向有限供給轉變

NBD：民營企業數字化轉型加速，也讓就業結構和技能要求產生了新的變化，您認為主要體現在哪些方面？

楊志明：技能勞動者是新質生產力中最活躍的因素，我國勞動者已經從改革初期新型勞動大軍進入新世紀成為現代產業工人，在新時代成為民營經濟中技能勞動者主體。

新技術革命推動新業態“無中生有、層出不窮”和傳統產業“有中出新、日新月異”交織演進，推動民營企業技能人才出現了三個趨勢性變化。

第一，技術技能人才需求由數量型向質量型轉變。我國進入注重技術密集型和技能密集融合發展的新階段。

中國是個“技工大國” ，技能勞動者超過2億人，其中，高技能人才6000萬人，占技能人才總量約30%，但這與德國、日本等制造強國高技能人才約50%的占比尚有一定差距。

差距就是潛力，縮差就是動力。大規模、多層次開發技能人才將成為經濟轉型的戰略性措施。

實踐說明，鞏固脫貧與鄉村振興有效銜接，短期靠打工，中期靠產業，長期靠教育。

第二，技能勞動者供給由無限供給向有限供給轉變。2010年新增農民工1245萬，達到峰值的同時也成為“拐點”，此后新增農民工數量逐年下降，2024年只有220萬，增長率為0.7%。農民工是寶貴的人力資源，不再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蓄水池”。

近年來我國農民工人數總體保持增長但新增數量逐步下降 數據來源：同花順iFinD

近年來，技能人才求人倍率持續走高。誰能集聚技能勞動者并有縱向技能提升，誰就占有發展的先機。眼前的農民工就業波動是階段性的（有些地方出現“倒春寒”)。

中長期看，隨著經濟回升向好，“招工難”仍將是主流。例如先進制造業中的富士康、新型建筑業中的中建集團、現代服務業的阿里巴巴、美團都是聚集百萬勞動者并成為加快技能提升的超特大型企業。

為此，要優化民營企業人力資源管理，用數智化提高人力資源工作效率，在互聯網和數智生活環境中成長起來的“網生代”，“網絡直播帶崗”“網紅”等場景將激發人力資源靈感。

第三個趨勢性變化是一大批新生代、“網生代”投身新業態。當前數據驅動、網絡協同、平臺支撐的新業態興起，快遞、外賣、網約車服務、家庭服務、網絡營銷服務和平臺服務等在經濟恢復中仍保持增長活力。

近年來，網約勞動發展迅速，有力推動著我國數字經濟發展，靈活用工、眾包用工、彈性用工、共享員工、平臺用工等新型用工迅速形成數千萬人乃至將發展成上億人投身的新就業形態。比如傳統制造業、建筑業對年輕的新產業工人吸引力逐漸下降，他們的目光更多被網約車、外賣送餐等靈活就業形式所吸引。

NBD：如今人工智能技術發展迅猛，不少專家指出AI會讓大量傳統行業人員下崗。您如何看待AI 替代崗位引發的就業挑戰？

楊志明：經濟轉型中，新需求引導新供給，新供給創造新市場，新職業開發新領域，新業態帶動新就業。

在2019年至2024年5月發布的93個新職業中，與數字化、智能化緊密關聯的占到70%左右。

例如，生成式人工智能系統應用員、人工智能訓練師正在改變生產線上的枯燥勞動，裝配式建筑施工員將吸引新生代勞動者投身建筑業，網約配送員、網絡主播給“快遞小哥”“帶貨網紅” 新的稱謂，健康照護師激勵著從事家庭服務人員技能提升，碳排放管理員適應“雙碳”目標應運而生。

新職業增加了新生代投身數智勞動的興趣，新職業持續開發適應了數字經濟的新發展。

要讓掌握高技術技能的大批優秀“藍領”進入中等收入群體

NBD：民營經濟經歷了從初步發展到快速發展的階段，已進入轉型升級的關鍵時期，民營企業應如何改變傳統思維實現產業升級？

楊志明：第一，構建現代產業新發展，不僅要注重技術創新，設備更新，新基建投入等，更要注重對高技術高技能人才的人力資本投入。著力提升人力資本，才能提高勞動、人才、知識、技術、資本、數據、管理等全要素生產率。

第二，“機器取代人”進入千行百業快速發展的趨勢性和高技術技能人才的能動性、創新性并不矛盾。以開發新職業、掌握新技能的高技術技能人才增量，帶動高技術技能人才占比的提升，“智”變帶動“質”變。

第三，充分釋放新職業的勞動魅力，激發新生代的勞動興趣，進而實現“體面勞動”“數智勞動”“快樂勞動”。未來很多工作將會被人工智能代替，如井下作業、露天勞動到文秘、會計、翻譯、銷售、客服、咨詢類崗位，將會被機器思考、機器學習、機器智能所取代。

第四，堅持“多勞多得” 與鼓勵“技高多得”“創新多得”并重，以體現技術技能作為生產要素的投入回報，提高技工的物質待遇和社會地位。高級技師和高級工程師同等待遇。讓技術工人的收入也能多起來，“技術大拿”也能富起來。

我國技工學校畢業生數量經歷前幾年一波下降后近年開始重新恢復增長  數據來源：同花順iFinD

第五，高技術技能人才的“補鈣”要著力于培養工匠精神。以工匠文化為底氣，以構建工匠制度為基石，以讓工匠出彩為目標，讓新生代勞動者感到學技術技能好就業，學好技術技能多增加收入，掌握技術技能絕活可以讓人生更加出彩。

第六，給予大齡、“超齡”農民工“轉崗”“轉場”有溫度的幫助。開發低齡老年人力資源，幫助“超齡”農民工“轉場”從事靈活就業，即使是超過現在規定的退休年齡，未簽勞動合同，與用人單位有勞務協議、勞動協議、勞動約定等的農民工都應切實保障其勞動權益，將銀發經濟落到實處。

第七，家庭服務業是傳統產業與現代服務融合的朝陽產業。新型城鎮化、人口老齡化、家庭小型化、家庭服務社會化“新四化”的快速發展，使家庭服務業進入旺盛發展期，家政服務、老年照料、醫患陪護、日間照料成為基本業態，“一老一小”的照料成為剛需。尤其老齡化的快速到來，十分需要老年照料技能人才隊伍快速發展。

第八，數智人才集成式的發展，需要放大數智人才集聚效應。因地制宜打造AI人才的“強磁場”，構筑數字經濟創業、創新的人才新高地，積極培育數字經濟細分領域專業投資機構，重點扶持數字經濟“硬科技”和未來產業領域新發展。

第九，改變目前中等收入群體中企業中高級管理人員、“白領”精英占絕大多數的狀況，也使掌握高技術技能的大批優秀“藍領”進入中等收入群體。

NBD：在數字經濟時代，民營企業還需要敏銳地捕捉新興技術帶來的機遇。您認為應從哪些方面入手加快數字賦能民營經濟高質量發展？

楊志明：需要實現五方面的創新。一是加快激發數字經濟活力的機制創新。開放就是跟上時代，工業化時期分工越細越能提升效率，網絡時代越能融合越能產生新效益，智能時代越能蝶變越能躋身頂流。

二是加快數智賦能的技術創新。

傳統產業緊緊跟上技術進步前沿就是高新技術。在廣泛使用人工智能技術的時代，努力打造透明化生產、數字化工廠、智能化礦山，加快智能制造的迭代升級。在構建“新質生產力”中“頭部企業”引領一大批中小企業快速提升到智能制造時代。工業時代消耗多的是電力、材料，而智能制造“吃進”更多的還有數據、算法。

三是加快產業融通和智慧場景的創新。推進工業互聯網的產智融合、智慧城市建設的城智融合，和人力資源服務線上線下人智融合，新制造正與新營銷形成新產業鏈條。智慧場景正在用智能與算力不斷延伸和放大人類腦力體力的極限，破解著過去難以解決的問題，尤其人才開發嵌入數智化的場景，正在使產智融合延伸到人智融合。

四是加快數字經濟的人才創新。人才尤其是新一代數智人才是民營經濟高質量發展的核心所在。“兩才”（高技術人才、高技能人才）并重、“兩歸”（海歸、“城歸”）并用是數字化轉型中加快人力資源縱向提升、激活蟄伏的人力資源潛力的戰略導向。

研究顯示，我國將進入高水平工程技術人員引領的“人才時代”、高技能人才引領的“技工時代”，將從“人口紅利”向“技能紅利”轉變，從人力資源向人力資本躍升。基于此，要把數字人才集中地率先打造成“數智人才高地”。

五是加快數據要素聚集的環境創新。數智融合中產業聚才需有項目，待遇聚才需有收入，感情聚才需有環境，讓人才流、物質流、資金流、技術流、數據流源源不斷地流入數字經濟“洼地”、數智人才高地，使每個進入民營經濟數智賦能“云”時代的人才就如同進入“磁場”一樣，能“沉浸式”“故事性”“生成式”地在自己的崗位上不斷“刷新自己”，釋放潛能。

封面圖片來源：每日經濟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