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國務院參事、農業農村部原副部長于康震：AI技術已廣泛應用于動物疫病防控領域，并在預測病毒變異方面具有重要價值

每經記者 周逸斐    每經編輯 廖丹    

3月5日，十四屆全國人大三次會議開幕會在北京人民大會堂舉行。國務院總理李強在政府工作報告中提出，扶持畜牧業、漁業穩定發展，支持發展現代設施農業，全方位開發食物資源。加快先進適用農機裝備研發應用和農業科技成果大面積推廣。

2月23日，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關于進一步深化農村改革 扎實推進鄉村全面振興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這是黨的十八大以來，針對“三農”工作發布的第13個中央一號文件，其中首次提出“農業新質生產力”概念，引發廣泛關注。

何為農業新質生產力？今年中央一號文件首提農業新質生產力釋放了什么信號？如何以新質生產力推動農業現代化？針對這一系列問題，《每日經濟新聞》（以下簡稱NBD）記者對國務院參事、農業農村部原副部長于康震進行了專訪。

于康震長期從事農業農村經濟、動物病毒學、傳染病學和獸醫生物技術研究。1995年以來主持開展禽流感的防控研究工作，主持組建了我國第一個禽流感專業實驗室；建立了我國禽流感病毒分離鑒定、診斷監測、預防控制等技術體系和禽流感病毒庫；研制成功了重組核蛋白診斷試劑、病毒亞型鑒定試劑、滅活疫苗及基因工程疫苗等，并已廣泛應用于我國禽流感防治工作中；主持開展了禽流感病毒分子演化規律研究，初步闡明了我國禽流感病毒的宿主嗜性、毒力變異、分子生態學及基因型。

發展農業新質生產力要加強體制機制保障

NBD：《意見》首次提出發展“農業新質生產力”，何為農業新質生產力？首提農業新質生產力釋放了什么信號？

于康震：《意見》提出，以科技創新引領先進生產要素集聚，因地制宜發展農業新質生產力。

我國已進入新發展階段，貫徹新發展理念、構建新發展格局、推動高質量發展這個大邏輯決定了發展農業新質生產力是內在要求和重要著力點。農業新質生產力是具有高科技、高效能、高質量、可持續特征，符合新發展理念的先進農業生產力質態。

第一，《意見》提出發展農業新質生產力意義重大。發展農業新質生產力是加快農業現代化，推動我國由農業大國向農業強國轉變的重要舉措，有助于促進農業提質增效，增強農業綜合競爭力，推動高質量發展，為推進中國式現代化提供堅實的農業基礎支撐。

第二，發展農業新質生產力內涵豐富。新質生產力本質是先進生產力，具有先進性、相對性和動態性，既體現在通過技術革命性突破催生出的新產業、新模式、新動能，也體現在通過生產力諸要素及其優化組合的躍升對傳統產業進行改造提升。

因此，一方面要在培育壯大農業領域新興產業、布局建設農業領域未來產業方面積極作為；另一方面要扭住傳統種養業提質增效、轉型升級這個主戰場不松懈。這是因為農業是傳統產業比重最大的產業之一，發展農業新質生產力就是要將現代新技術、新要素、新模式應用到對傳統農業生產的改造提升，擺脫傳統生產方式的資源環境制約，推動農業提質、增效、增收。

第三，發展農業新質生產力要以科技創新為引領。《意見》強調以科技創新引領先進生產要素集聚，因地制宜發展農業新質生產力。意味著要把農業科技創新放在突出位置，構建梯次分明、分工協作、適度競爭的農業科技創新體系，加快突破農業關鍵核心技術，如深入實施種業振興行動、推動農機裝備高質量發展、支持發展智慧農業等，為我國農業農村現代化插上科技的翅膀。

我國農業機械總動力已超11億千瓦 數據來源：同花順iFinD

第四，發展農業新質生產力要注重協同與集聚。發展農業新質生產力需要推進農業科技力量協同攻關，推進科技創新和產業創新深度融合，打造產學研融合的平臺載體，加快農業科技成果集成推廣，以跨學科、跨行業、跨地域的協作方式，共同攻克農業科技領域復雜難題、實現重大技術突破。

第五，發展農業新質生產力要加強體制機制保障。首要的就是堅持農村基本經營制度。同時要立足國情農情特點、農業產業特性和鄉村地域特征，深化各項農村改革，堅持先立后破、分類施策，循序漸進、久久為功。要把握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機遇，抓好頂層設計，從制度層面、政策層面構建適應新質生產力發展的體制機制，如完善農業科技支持投入機制、強化農業科研資源力量統籌、培育農業科技領軍企業等，為農業新質生產力的發展提供良好的政策環境和制度保障。

我國近20年實行以強制免疫為基礎的綜合防控政策

NBD：2024年，高致病性禽流感疫情在全球持續流行，受此影響，一些國家和地區的禽肉、雞蛋等禽產品價格屢創新高。當前，我國未受該疫情明顯影響，原因是什么？ 

于康震：去年，我國報告發生高致病性禽流感疫情僅3起，疫情風險可防可控，這得益于我國近20年來持續形成的特有動物防疫模式，即實行以強制免疫為基礎的綜合防控政策。我國對所有易感家禽實行高致病性禽流感強制免疫，形成了有效的免疫保護屏障。這是近年國外禽流感疫情多發頻發，而我國“風景這邊獨好”的主要原因。

除了強制免疫制度外，我國還實行了重大動物疫病監測預警、應急處置、檢疫監督、無害化處理和區域化管理等一系列常態化綜合防控措施，覆蓋了養殖、運輸、屠宰、銷售等全產業鏈的各個環節。

可以預見，只要這些綜合防控措施落實到位，我國出現高致病性禽流感疫情區域性暴發的風險是較低的。

NBD：您曾親歷過高致病性禽流感、非洲豬瘟等多場動物疫情防控。如果用幾句話總結動物防疫工作的核心邏輯，會是什么？

于康震：作為動物防疫戰線的一名老兵，我想可以用下面幾段話，總結動物疫病防控的核心邏輯。這也是多年來，我從事相關工作的一些心得體會。

一是預防為主。指導養殖場戶改善防疫條件，加強飼養管理，嚴格執行各項生物安全措施，落實好清洗消毒、人員車輛管控、引進動物隔離等措施。尤為重要的是，要對易感動物進行免疫接種，提高動物群體免疫力，從源頭上降低疫病發生風險。

去年我國批簽發禽流感疫苗65批次 數據來源：同花順iFinD

二是監測預警。建立全面、高效的動物疫病監測預警體系，對動物群體進行定期檢測和流行病學調查，及時掌握疫病動態，及時發布預警信息。當病原體發生變異時，及時構建、更換疫苗毒株，確保疫苗安全有效。

三是快速響應。一旦發生動物疫情，迅速啟動應急處置機制，實施嚴格的封鎖、隔離、撲殺、無害化處理等措施，防止疫病擴散和蔓延。同時做好疫情信息公開，提醒其他養殖場戶做好風險防范。

四是聯防聯控。動物疫病防控涉及面廣，有時還影響公共衛生安全。農業農村、衛生健康、疾病控制、市場監管、林業草原和海關等部門需加強溝通協作，形成防控合力。同時，強化區域間以及國際間的合作與交流，共同應對境內外動物疫病的挑戰。

五是科技支撐。持續加大獸醫領域科研投入，加強對動物疫病的病原學、流行病學等方面的基礎研究，研發推廣先進適用的診斷技術、疫苗產品以及綜合防控技術，依靠科技力量提升防控能力。

AI技術已廣泛應用于動物疫病防控領域

NBD：AI技術預測病毒變異已用于新冠防控，這類技術能否應用于動物疫病防控研究？

于康震：答案是肯定的，這也是發展農業新質生產力的應有之義。當前，AI技術已經廣泛應用于動物疫病防控領域，在預測病毒變異方面同樣具有重要價值，包括且不限于以下方面。

一是疫病監測預警。利用AI算法綜合分析養殖場環境、動物生產性能、生理生化指標等海量數據，可及早發現疫病異常跡象，提前發出預警。基于AI技術的時間序列分析模型，結合地理、氣候等因素，能預測動物疫病傳播趨勢和流行范圍，幫助提前布局防控工作。

二是病毒變異預測。AI技術可快速處理和分析大量動物病毒基因序列，可識別出可能導致病毒變異的關鍵位點，預測病毒的變異趨勢和潛在新毒株。通過AI技術對病毒的蛋白質結構進行建模和分析，可預測病毒變異及其影響，評估新變異株的致病性、傳播能力等。

三是新型疫苗研發。AI技術能通過分析病毒結構和宿主免疫反應數據，快速確定疫苗研發的潛在靶點，提高動物疫苗研發的針對性。基于對病毒變異的預測，利用AI技術設計出可覆蓋多種變異株的通用型疫苗，或者更具針對性的新型疫苗。

四是獸用藥物研究。運用AI技術對大量化合物進行虛擬篩選，快速找到可能對動物病毒有效的藥物分子，加速藥物研發進程。還可通過分析病毒基因序列和藥物作用機制，預測病毒對現有藥物產生耐藥性的可能性，為合理用藥提供指導。

NBD：隨著寵物經濟快速發展，城市家庭與動物接觸頻率增加，這是否會增加人畜共患病發生的風險？

于康震：我們常講，疾病流行有三個主要環節，包括易感群體、傳染源和傳播途徑。隨著寵物經濟快速發展，易感人群與易感動物群體相互作用，必然會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人畜共患病發生風險。

主要因素包括：一是寵物來源復雜。市場上的寵物多種多樣，部分寵物來自非正規渠道，未經過嚴格的檢疫和健康檢查，可能攜帶多種病原體。一些非法進口的異寵，還可能攜帶國內罕見甚至沒有的病原體，增加了引發人畜共患病的潛在風險。寵物在交易、寄養、美容甚至接受診療時，也會增加病原體的傳播機會。若有一只寵物發病，很容易感染其他寵物。

我國寵物市場規模已接近3000億元 數據來源：同花順iFinD

二是傳播途徑多樣。家庭成員飼養寵物時觸摸、擁抱、護理等行為普遍，有的還存在親吻行為，寵物攜帶的病原體很容易傳播給人類，比如狂犬病、貓抓病可通過抓傷、咬傷傳播，弓形蟲病、衣原體病可通過接觸傳播。還有些疫病即使不經接觸也可傳播，如利什曼病可通過蟲媒叮咬傳播，禽流感可通過空氣傳播等。

城市居住空間相對有限，若寵物飼養環境通風不良、糞尿清理不及時，會污染居住環境，增加人畜共患病傳播風險。當然，如果家中有人感染人畜共患病，也可能傳染給寵物，出現交叉感染。

三是防護意識不強。一些寵物主人不了解人畜共患病知識，防護意識淡薄。一方面，不注重寵物衛生，不按時給寵物免疫、驅蟲等，難以保障寵物健康。另一方面，不注重自身防護，在接觸寵物后不及時洗手，被犬貓抓傷后不及時采取措施等，都存在人畜共患病感染風險。

NBD：您認為應該如何降低寵物經濟發展帶來的人畜共患病發生風險？

于康震：需要全社會共同努力，從這三個環節入手，做好以下幾項工作。

一是強化宣傳教育。通過媒體宣傳、學校教育、社區干預等多種渠道，廣泛普及人畜共患病防控知識，提高公眾對人畜共患病的認知水平和防范意識。針對寵物主人開展寵物飼養和疾病防控知識培訓，指導他們正確飼養寵物，掌握常見的人畜共患病的癥狀和預防方法。

二是加強衛生防護。寵物主人要履行管護責任，定期為寵物免疫、驅蟲，建立寵物健康檔案，定期帶寵物進行全面體檢。保持寵物生活環境清潔，經常對寵物用品進行消毒，及時清理寵物糞便和尿液。接觸寵物后要及時用肥皂和流動水洗手，避免在接觸寵物后直接觸摸口鼻眼等部位，防止病菌進入人體。掌握必要的應急處置措施，被寵物咬傷、抓傷后及時就醫。

三是做好寵物管理。完善人獸共患病聯防聯控機制，加強寵物交易市場監管，強化清洗消毒，嚴格審查寵物繁殖場、交易場所等的經營資質。推行寵物登記制度，建立寵物身份識別和追溯系統。健全人畜共患病監測網絡，對寵物以及診療機構、交易市場等開展風險監測，及時發現和消除疫情風險。完善涉及寵物的人畜共患病應急預案，明確責任分工、應急措施和處置流程，一旦發生涉及寵物的重大人畜共患病疫情，立即啟動應急預案，迅速采取措施防止疫情擴散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