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科技部原黨組成員、秘書長張景安：突破性創新產品往往誕生在企業中，民營企業、中小企業貢獻了大部分技術創新

每經記者 周逸斐    每經編輯 陳旭    

近年來，人工智能行業發展受到各級政府高度重視和國家產業政策的加力支持。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在部署2025年經濟工作時，也把“以科技創新引領新質生產力發展，建設現代化產業體系”列為重點任務的第二位。

今年年初，DeepSeek在全球掀起熱潮，一度雄踞多國移動應用商店下載量榜首，并廣泛接入各行各業。在這場重要的人工智能變革中，為何DeepSeek誕生在創業企業？中國人工智能產業又該如何持續發力？我國科技創新體制是否需要進一步變革？

在全國兩會召開期間，科技部原黨組成員張景安接受了《每日經濟新聞》（以下簡稱NBD）記者專訪，并就前述一系列問題作出了解答。

張景安曾擔任科技部黨組成員、秘書長、科技日報社社長等重要職務。在科技領域有長期的領導經驗和一線研究積淀。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張景安先后投身諸多中國科技發展戰略的決策研究工作中，參與星火計劃、火炬計劃、科技體制改革有關政策制定等。

DeepSeek只是中國科技力量不斷崛起的一個縮影

NBD：今年初，國內DeepSeek、人形機器人、《哪吒2》等接連強勢出圈，您如何看待我國在全球化時代的科技創新影響力？

張景安：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強調，要探索文化與科技融合的有效機制，加快發展新型文化業態。不久前，電影《哪吒2》以超過140億元的票房佳績，為中國電影史樹立了新的里程碑，它不僅風靡全國，而且走出國門、走向世界，是中國文化軟實力與中國科技硬實力相互融合、創新互動的生動例證，奏響了文化與科技碰撞創新的華麗樂章。

實踐證明，科學技術在推動中國文化走向世界方面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現代高科技手段的應用，讓中國文化以更生動、更多元的形式展現在世界面前。《哪吒2》的高票房就是一個有力的例證，它標志著中國文化借助科技的力量成功闖入世界主流視野，并產生了深遠而重大的影響。

在此過程中，科技如同魔法般讓文化產品從無到有、錦上添花。而文化，亟需科技的賦能來強化其內核。《哪吒2》的奇跡，正是創新科技手段嵌入文化傳承與發展的有力證明，展現了文化與科技相輔相成、科技向善，文化向優、共同前行的美好圖景。

近年來我國科研與開發經費支出情況

近年來我國科研與開發經費支出穩步增長，2023年已接近4000億元的水平  數據來源：同花順iFinD

當今世界，一個全新的數字化時代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涌而來，人類工業文明正經歷著深刻變革，數字化、智能化、綠色化、網聯化的趨勢日益顯著。

我們必須敏銳洞察時代脈搏，積極擁抱變革，不僅要加速科技與產業的深度融合，更要注重科技與文化的交融共生。文化與科技的結合，將為創新注入不竭的源泉，讓技術的每一次飛躍都蘊含著深厚的人文底蘊和社會價值。

NBD：有觀點認為，DeepSeek在科學和技術相關領域給人類帶來了巨大震撼，對此您怎么看？

張景安：回顧歷史，源自中國的“四大發明”通過絲綢之路傳播至世界各地，展現了中華文明的輝煌。然而在隨后一段時期，中國逐漸陷入了封閉的小圈子，發展步伐趨于放緩。與此相對應的是，歐美等國之間互相開放、交流頻繁，世界范圍內的相互交流與共同促進推動了工業革命的發展。

改革開放以后，開放與交流讓中國科技事業實現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當今中國，創新已成為時代的主題詞與主旋律。與傳統要素增速放緩相比，創新不僅沒有放緩，反而呈現出爆發式增長態勢。全國范圍內，創新創業的熱潮依舊高漲，經濟活動持續在快車道上穩健前行。

我想強調的是，DeepSeek只是“百花”中的一朵，是中國科技力量不斷崛起的一個縮影。未來中國會有越來越多像 DeepSeek 這樣優秀的科技成果不斷涌現、走向世界。

中小企業在創新方面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NBD：DeepSeek是我國創業公司孵化的大模型產品，并非誕生在大廠、科研機構內。您認為其中的原因是什么？

張景安：從科技創新鏈條角度來看，突破性創新產品往往并非源自大學或科研機構，更多是誕生在企業中。要解析其中的原因，我們可以把科技創新鏈條分為三個緊密相連的環節：科學發現、技術發明和產品創新。

科學發現是科技創新鏈條的起點，是科學家作為主體認識自然界客體的探索過程，為后續的技術發明和產品創新提供了理論基礎。

技術發明更多是發生在研究機構中。在這一階段，科研人員基于科學發現的成果進一步開展應用研究，開發出具有實用價值的新技術。

產品創新則是將科學技術轉化為實際產品，這一階段幾乎完全由企業主導，企業將科技生產力轉化為具有商業價值的產品。例如，萊特兄弟發明了世界上第一架飛機，微軟開發了Windows操作系統等，這些發明都是企業借助基礎研究的成果，對科學發現、技術發明成果進行了集成轉化利用。

科學發現和技術發明為產品創新提供了源頭、活水，如果沒有這個源頭，就不可能有后續的創新和發展。

2023年末，我國研究與試驗發展（R&D）經費投入強度增長至2.65%  數據來源：國家統計局 同花順iFinD

NBD：今年爆火的DeepSeek、人形機器人都誕生在創業公司，這對中國科技創新生態有何啟示？

張景安：許多如今的大型企業，如微軟、英特爾、蘋果等，最初也是從小型企業逐步發展壯大起來的。全球范圍內，中小企業在創新方面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它們貢獻了全球約七成的創新成果。在中國，這一情況同樣存在。民營企業、中小企業貢獻了大部分的技術創新，是我國技術創新的主力軍。

相比之下，大企業由于規模龐大、業務多元化，往往在創新速度和靈活性上受到一定限制。我認為大企業在創新過程中可以更多扮演技術整合和產業化推動者的角色，并通過合作等方式將中小企業的創新成果進行規模化應用。

當前亟需培養大量既懂得科技又精通文化的復合型人才

NBD：我國科技體制改革不斷取得進展，您認為科技體制改革應當如何順應新的技術變革浪潮？

張景安：我國科技體制改革一直走在整體改革的前列。回顧過去40多年，我認為我國科技體制改革經歷了多個重要的里程碑，開創了科技改革的新局面。

比如1985年3月，中共中央作出科技體制改革的決定后，《國務院關于科學技術撥款管理的暫行規定》《國務院關于成立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的通知》《國務院關于擴大科學技術研究機構自主權的暫行規定》《國務院關于實行專業技術職務聘任制度的規定》等4個配套文件發布，國家高技術研究發展計劃（863計劃） 、星火計劃、火炬計劃、科技扶貧等開始實施。我國科技工作從開拓技術市場，允許人才流動等開始，科技戰線出現了空前活躍的勇于改革的新局面。

通過改革，我國逐步形成了較為完善的國家創新體系：自由探索的基礎研究以研究型大學為主；重大應用基礎研究、戰略高技術等以中科院為主；公益研究以百余個國家公益所和地方公益類院所為主；技術開發以企業為主體，走產學研結合之路。

2016年5月全國科技創新大會召開，同年，《國家創新驅動發展戰略綱要》發布，明確了實施創新驅動發展戰略的目標、方向和重點任務等，提出了“三步走”的戰略目標：2020年進入創新型國家行列，2030年躋身創新型國家前列，2050年建成世界科技創新強國。

黨的二十大報告提出，到2035年實現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強，進入創新型國家前列，同時提出了建成科技強國的目標。

NBD：黨的二十屆二中全會審議通過《黨和國家機構改革方案》，提出組建中央科技委員會，從科技體制的頂層設計來看，您認為這有何深意？

張景安：這一體制創新在我國前所未有，進一步加強了黨中央對全國科技事業的統一領導。在中央科技委員會的領導下，我認為如今科技部要承擔國家科技戰略和政策制定與重大科技項目的組織協調落實及監督等工作。而中央科技委統籌全國的科技工作，可以從全局統一布局、統一規劃、統一設計科技發展、國家創新體系建設。

NBD：創新需要人才，沒有人才就沒有創新。您認為應該如何培養科技創新人才，更好地激發科技人才的創新活力？

張景安：人才需要培養，天才需要發現。真正的天才發現以后才能夠培養，就像熊慶來慧眼識華羅庚，華羅庚慧眼識陳景潤，現在發現天才的伯樂還不夠多，如何建立一個涌現更多伯樂的體制機制，是人才培養的一個關鍵。

近年來我國科研與開發人員情況

近年來我國科研與開發人員數量不斷增長  數據來源：同花順iFinD

另外，從敦煌莫高窟的數字化重生，到故宮博物院“數字文物庫”的全球共享；從人工智能創作的藝術作品，到元宇宙重構的文化體驗——科技正在重塑文化的生產、傳播與消費方式。中國始終將文化科技創新置于國家戰略高度，通過實施“國家文化科技創新工程”，加強文化科技融合、推動數字文化新業態的發展，成為全球數字文化發展的引領者之一。

因此，打通文化與科技融合的鏈條，需要既懂得科技又精通文化的復合型人才，以文化人、以文育人，培養大量這種復合型人才，才能為文化與科技融合創新發展提供人才支撐，而培育這方面人才對中國來說是迫在眉睫的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