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探川西天價鋰礦：沉睡于高山深谷 規模開采仍須大量投入

每經記者 胥帥    每經編輯 董興生    

成交價64億的斯諾威鋰礦、42億的加達鋰礦，去年以來的兩起競拍，創造了兩個天價……它們為中國鋰礦交易史寫下腳注。

今年8月中旬，在碳酸鋰價格不再高漲之際，四川阿壩州的兩宗鋰礦探礦權拍賣，成為國內新能源行業最具關注度的大事件之一，也成為眾多行業知名企業和資本的角力場。寧德時代、盛新鋰能等知名資本在這場鋰礦爭奪戰中，殺得難分難解。先是川能動力關聯企業以10億元拿下李家溝北鋰礦勘查權，緊接著是鋰儲量規模更大的加達鋰礦拍賣中，突然殺出的大中礦業，以42億的高價成為最終贏家。

但贏家未必通吃，大中礦業以高額溢價拿下加達鋰礦，這也被外界視作一種資產負擔。然而，42億出價或許只是大中礦業進入川西鋰礦版圖的一張準入門票，因為現實比想象更加骨感，有礦不一定好采。

8月中下旬，《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實探阿壩州的加達鋰礦、金川縣李家溝北，以及李家溝項目、黨壩鋰礦四大鋰礦。從已建設開發的項目來看，各路資本雖已入局多年，但量產礦卻是稀缺難得。究其原因，主要是地質條件較差、氣候環境復雜、安全環保及環境治理要求高等條件限制。記者走訪發現，部分項目所在地山路泥濘難行，簡單的錯車都較為困難，很難支撐貨車規模運輸。部分礦脈帶地勢復雜，給尾礦建設和環保提出更高要求。

而最新落槌的馬爾康加達鋰礦和金川李家溝北項目，從勘探到實際開采仍有相當長的路要走。與此同時，從當地政府和企業來看，更高效、更環保、更安全地加快鋰資源開發成為共同訴求，這或許將構成未來阿壩州鋰礦加速開采的主要推動力。

懸崖邊的礦石下山路

從地理位置來看，加達鋰礦山的另一頭是黨壩鋰礦，再加上李家溝、業隆溝，共同組成了一大片鋰礦帶，被外界稱為“亞洲最大鋰礦帶”。

觀察已建設多年的金鑫礦業旗下黨壩鋰礦的推進情況，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預判新拍出鋰礦未來的開采難度。

在馬爾康市高爾達村的鄉道上，從松贊橋朝根扎大橋駛去，一個不顯眼的分岔路口就能通往黨壩鋰礦的山腳，這里有金鑫礦業的簡單庫房。細磨后的鋰原礦堆積在角落，這是最粗制的加工。金鑫礦業礦區負責人劉強（化名）每天都要從這條小路上山，這是一條沒有用瀝青硬化的山路，車道寬度僅有一輛普通越野車車軸的1.5倍。在高山峽谷之中，他開車順著山路蜿蜒盤旋。更為狹窄的路段，汽車轉向幾乎是九十度，車輪要壓著路沿拐頭上行。

通往黨壩鋰礦的崎嶇道路 圖片來源：每經記者 胥帥 攝

懸崖邊的小路，數百米落差之下，湍急的大金川河在肆意地攪動著泥漿。

劉強是甘肅人，今年以前，他一直呆在國城礦業（000688.SZ，股價12.42元，市值138.81億元）在內蒙古的礦場。盡管都是礦場，但他已習慣內蒙古一望無際的草原戈壁。身處高山峽谷的黨壩，他第一次對“恐高”有了切膚感受。8月16日晚間，馬爾康下了一場雨，本就泥濘的道路變得更加松軟，行車拐彎能明顯感覺到前輪打滑。錯車時，劉強得比平常更小心。

驅車行駛一個多小時，到達海拔3600米處，這就是黨壩鋰礦的核心礦脈，這里也被稱之為“亞洲最大鋰礦”。黨壩鋰礦采礦權內保有礦石量為5091.4萬噸，含Li2O（氧化鋰）約67.8萬噸。按照1比2.5的比例，這里有近170萬噸碳酸鋰的保有量。金鑫礦業目前主要資產為該礦的采礦權、探礦權以及5萬噸采選項目相關廠房、設備。

這么多“瘋狂的石頭”，如今都靜靜地躺在山峰之間。它們深藏于山體中，劉強的重要工作就是打出一條通往核心取礦區域的礦洞。取鋰輝石的過程要小心翼翼，不能把四周的鋰輝石挖得太過分。類似房子裝修要避免砸承重墻，柱體太薄，會導致柱體垮塌。

距礦洞約兩公里處，選礦廠再進一步磨碎粗塊的鋰輝石礦，以便于向山下運輸。陡峭的山間缺少平整的大片工業用地，選礦廠、廠區辦公地只能因地勢排布，順著山體走勢串成一條線。

黨壩，全國最具資源稟賦的鋰輝石礦區，但大規模出礦的場景仍然只能停留于想象中。當懸崖峭壁的高山峽谷遇上陰晴不定的氣候條件，劉強把這視作難以大規模出礦的因素之一。

這是一個十分現實的問題，兩輛小車在山路上錯車都如此困難，成千上萬噸鋰礦如何從海拔3600米高的地方規?；\輸下山？劉強思考的大規模出礦路徑中，管道運輸鋰精礦或許較為可行。如此一來，山上的礦石在破碎之后，就能如坐滑梯一樣滑到山腳的庫房。

黨壩礦山與川能動力的李家溝礦隔大金川河相望。黨壩地勢稍高，可以將通往李家溝礦區的山路以及山下正在建設的磨選廠房盡收眼底。有時下山路上，劉強會觀察對岸李家溝礦的設施布局，與同事討論當中的門道。李家溝礦區就是采取管道輸送精礦，這是惡劣險峻地理環境下少數可用的輸送辦法之一。

通往黨壩鋰礦的山上，遙望李家溝浮選工場 圖片來源：每經記者 胥帥 攝

天價鋰礦沉睡于高山深谷

在對鋰的巨大熱情面前，任何困難險阻都能被預期消滅。繼去年斯諾威被寧德時代以64億的代價納入囊中之后，天價鋰礦的大戰在今年8月再次打響。

最終，川能動力關聯企業以10億元拿下李家溝北鋰礦勘查權，內蒙古的大中礦業以42億的代價拿下加達鋰礦探礦權。

劉強十分關注這一消息，一是在川能動力（000155.SZ，股價12.65元，市值186.7億元）、盛新鋰能（002240.SZ，股價22.96元，市值211.64億元）、國城礦業之外，阿壩州鋰資源迎來了大中礦業這一新勢力；二是這一出價出乎意料，在劉強和同行的預期之外。

加達鋰礦是黨壩鋰礦的“鄰居”，盡管它們之間隔著數公里的崇山峻嶺。

加達鋰礦競拍結果出爐的消息，并沒有很快傳入馬爾康這座城市。直到8月17日，馬爾康市一名政府工作人員甚至還以為最終的贏家是寧德時代（300750.SZ，股價230.5元，市值10133.46億元）。

但在這座城市，加達鋰礦的名字并不陌生，一位當地出租車司機說：“這山上有很多鋰礦，很值錢。”

值錢是一回事，變成現金又是另一回事。一位熟悉阿壩州鋰資源的上市公司董秘說，加達鋰礦僅是勘查權拍賣，“山上什么都沒有”。加達鋰礦的自然條件與黨壩鋰礦、李家溝鋰礦無異，險山取礦是共同需要解決的桎梏。

8月16日這一周，大中礦業的勘查團隊上山了，僅上山的過程就十分艱辛。四川省內地質專家描述了前往加達鋰礦的上山之路，行車至加達村后步行上山，單邊步行時間就長達4、5個小時。

加達鋰礦的覆蓋面積巨大，整體面積達21.2247平方公里。而金鑫礦業黨壩鄉鋰輝石礦勘探項目的勘察面積為9.6108平方公里，不到前者面積的一半。加達鋰礦的礦區范圍，甚至跨越到馬爾康市隔壁的金川縣。

從馬爾康市驅車出發，沿著大金川河一路朝南行駛，繞著半山緩緩向上，約2個小時就能到達金川縣沙爾鄉西部半山。海拔高度接近3000米處有一片原始森林，這片原始森林人跡罕至，只有附近的克爾瑪村村民來這里“打菌子”（注釋：采挖野生菌）。從經緯度定位來看，這里與加達鋰礦的拐點坐標接近。

圖片來源：每經記者 胥帥 攝

當日，記者路遇一名克爾瑪村村民，他并未聽說此處有鋰礦。然而，他卻對此次天價鋰礦拍賣略有耳聞。拿出定位坐標確認接近加達鋰礦經緯度后，他的表情有些興奮。對這名村民及其他村民來講，未來開礦能帶來更多的經濟收益。

與地圖上的坐標定位不同，看似近在咫尺，實際卻遠在天邊。

李家溝北鋰礦，距金川縣直線距離約30KM，在大金川河與沐足溝之間。盡管只是李家溝的一北一南，但從川能動力旗下李家溝項目所處的根扎大橋朝李家溝北項目駛去，仍然要耗時1小時以上。這1個多小時的行程，要沿著太陽河行駛，穿過峽谷森林，經過無人區，到達海拔4192.7米的高原草甸。

沒有信號、人跡罕至、地貌復雜、車道狹窄……是李家溝北項目和加達鋰礦共同面臨的自然狀況。記者從知情人士處了解到，李家溝北實際緊挨李家溝項目，未來可以協同開采，礦山的開發效率和經濟效益都將大幅度提高。

無論是李家溝北所在的毛日鄉政府人員，還是克爾瑪村的普通村民，他們都意識到開礦背后的巨大經濟價值。但愿望的實現需要時間，特別是對川西鋰礦新晉資本大中礦業來講，42億競拍成功和開礦是兩碼事。用一句更現實的話形容，在國內鋰資源有限的情況下，42億競拍僅僅是進入阿壩州鋰礦版圖的一張入場券。而大規模出礦運輸通道、礦山基建設施，以及開礦所需的各類安全、環保許可等，才是大中礦業必須面對的問題。

李家溝項目浮選工場設備已在安裝

“所有的電、通信、運輸都要靠自己解決。”劉強對加達鋰礦后續建設做了一個預估，礦山基建項目建設的投入將會超過10億元。

10億元以上的投入預估并非沒有參考，川能動力旗下的李家溝項目就是一個很好的參照樣本。李家溝105萬噸年采選項目投資總金額達到16.5億元。而追溯德鑫礦業的歷史，早在2013年6月，德鑫礦業就獲得了采礦許可證，與其有過交集的上市公司更是包括川能動力、雅化集團、眾和股份（已退市）等。

建設時間久、出礦難、項目地處偏遠……近年來，每年的年度股東大會上、投資者互動平臺上、各類機構調研時，川能動力都會被“拷問”李家溝項目進展。

李家溝項目的浮選場地就在根扎大橋旁、靠近大金川河的山腳下。鋰礦浮選是鋰原礦到精礦產出的關鍵一環，決定了鋰礦邊際價值量大小。原礦運輸粗加工，而分離出的鋰精礦已經可以說是精細加工。精礦是寶貴的存在，國內碳酸鋰加工需要的精礦大多來自進口。僅今年第二季度，鋰精礦的進口量就達90萬噸，按照每噸3000元價格計算，進口金額就接近30億元。

根扎大橋旁李家溝浮選工場 圖片來源：每經記者 胥帥 攝

去年，李家溝項目是將鋰礦（基建出礦）原礦直接銷售。2022年上半年，實現基建副產礦石銷售收入2787.61萬元。

李家溝項目要想實現效益最大化，最重要的仍然是要完成鋰精礦分離。在浮選工場，兩個圓盤狀的精礦濃密機清晰可見，精礦貨倉大體建設已經完成，可見李家溝項目浮選場地的大致樣貌已逐漸清晰。

現場，一名工作人員和一位熟悉項目的知情人士表示，李家溝工程建設正在全力推進中，井巷系統設備已安裝完畢，采選廠、尾礦庫按計劃施工。據現場工人表示，尾礦庫在李家溝山上。然而要想上山絕非易事，上山路口就設有檢查點，需要辦森林防火證、通行證等證件。

通往李家溝尾礦庫的檢查點 圖片來源：每經記者 胥帥 攝

至于尾礦庫建設進程，不同信源的說法相左，記者未能上山核實，尚不知具體狀況。不過，根據中國五礦旗下中冶天工集團有限公司5月4日發布的官網內容，金川尾礦庫工程庫外排洪隧洞貫通，標志著尾礦庫整體工程距離投產邁出了里程碑的一步。當中提到，整條隧洞穿越的地層地質情況極其復雜，位于約3400m的高海拔地區，庫外隧洞高度差300m左右。由于施工環境惡劣，高度差導致洞內出渣、排煙極其困難，且交通道路復雜多變，施工機械、材料需要大量時間、人力才能運輸到現場。在初春時期，雨雪天氣頻繁，山體陡峭。

上述受訪工人也提到山上建設條件復雜惡劣，特別是天氣方面，“到了冬天，山上都是雪”。根據中冶天工集團有限公司官網內容，項目組表示，會保質保量按期完成尾礦庫全部工程。

李家溝項目之外，黨壩鋰礦同樣面臨尾礦庫建設的問題。劉強說，黨壩的尾礦庫還需要翻一座山，現在只是預想在那里留一塊空地。若沒有尾礦庫承接礦渣，精礦大規模生產無疑是癡人說夢。

地質條件較差、氣候環境復雜、安全環保要求高等，是高原高山硐采鋰礦采選項目面臨的客觀約束。

某種程度上講，由于建設進展相對較快以及背靠上市公司川能動力，李家溝項目成為阿壩州鋰礦規?；a的希望。

但更早進入投產的是盛新鋰能奧伊諾礦業，它擁有業隆溝鋰輝石礦采礦權。業隆溝鋰輝石礦露天采礦、選礦、尾礦工程項目已通過“三同時”驗收，已于2019年11月投產，原礦生產規模40.50萬噸/年，折合鋰精礦約7.5萬噸/年。奧伊諾礦業也成為阿壩州少數能完成量產的礦企之一。

川西鋰礦開采迎來新機遇

川西鋰礦目前的開采進度，很難與其儲量地位相匹配。

我國供給量最大且最具開發潛力的鋰礦主要集中在四川省甘孜州和阿壩州，四川省鋰礦探明鋰資源儲量按氧化鋰計約189萬噸（折碳酸鋰當量約468萬噸），且目前達到勘探程度的資源占比僅31%。但目前，完成真正意義上的量產的，只有位于甘孜州的融捷股份旗下甲基卡134號礦脈，它具有105萬噸/年礦石開采能力及45萬噸/年礦石處理的選礦能力。

鋰輝石 圖片來源：每經記者 胥帥 攝

某種程度上講，甘孜州已完成鋰輝石大規模出產的“1.0”突圍，目前正處于思考如何更大規模擴產階段。而阿壩州尚處于“1.0”階段，現在考慮的是如何完成第一步的規模開采。

斯諾威鋰礦64億元的天價爭奪與42億的加達鋰礦爭奪，盡管都體現出參與方看重鋰資源的決心，但二者所處的約束條件仍然不盡相同。

甲基卡片區礦脈以露天礦居多，且分布在高原草甸之上，開采條件與運輸條件較好。以甲基卡134號礦脈為例，其途經的新都橋到康定處于318國道，已是十分成熟的交通路線。無論是采選礦場選址還是精礦運輸，都沒有太大的難題。

但加達鋰礦、李家溝項目，亦或是黨壩項目，硐采受限于天然地理環境。缺乏便捷的交通網絡，也給礦產資源的開采和運輸帶來了一定的困難，增加了開礦的成本和風險。加之阿壩州的特殊環境和生態保護需求，相關各方對開礦項目的實施也會變得十分謹慎。

但阿壩州突出的鋰資源稟賦，還是吸引了各路資本。

這些資本也構成了資本市場爭搶鋰礦的風云史。第一階段以眾和股份為代表，第二階段參與者則是川能動力、盛新鋰能、國城礦業、寧德時代、川發龍蟒等。只不過，第一階段更多是概念炒作和拉股價。2015年，尚處于第一輪鋰牛市，眾和股份靠鋰礦炒作完成百億市值躍升。但面具揭掉后，公司已然退市。第二階段則可看到從資本和概念炒作轉向實業。

上述馬爾康市政府人員坦言，金鑫礦業過去復雜的股權糾紛，是阻礙鋰礦開采的另一重要因素。

對于鋰礦資源開發，四川省已提出，堅定支持重點企業與資源地的深化合作，有序高效清潔開發鋰礦資源。

這恰好是推動第一階段向第二階段跳躍的重要條件。畢竟，2017年的李家溝，上山之路同樣泥濘難行，如今硬化公路加持，交通環境已得到極大改善。

該馬爾康市政府工作人員表示，在脫貧攻堅以及鄉村振興的大背景之下，政府花費很大精力去修繕高山峽谷鄉路。

記者注意到，在前往李家溝北的路上，盡管散布著多處無人區，但道路基本上都已硬化。若后續該處是開礦必經之地，將節省企業的基建成本。

該馬爾康市政府工作人員也表示，在注重生態和生產安全的同時，現在地方也在更多強調提高經濟的重要性。

根據記者掌握的一份馬爾康涉及鋰礦規劃的初稿，其中提及堅持“增儲上產、高效利用”原則，有序推進鋰資源開發，穩步推進黨壩、阿拉伯、龍古、加達鋰礦開采，加強鋰資源勘探。立足鋰資原產業發展優勢，打造鋰業“資原＋資本”合作平合，構建以“可爾因礦集區”為中心的“資原開采區”。同時提及，要實現少投入、高產出，低污染、高效益。嚴厲打擊跨界和私挖濫采違法行為。

而《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礦產資源總體規劃(2021-2025年)》給出的目標為，到2025年底，鋰礦資源實現找礦新突破。重點加強已有探礦權勘查力度，提高重要礦產資源綜合勘查水平，增加鋰礦資源儲量，滿足建設鋰礦資源基地的需要，可爾因地區新發現和評價大中型鋰礦產地1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