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經濟新聞 2022-08-24 09:59:37
● “起初,沒有人在意這一場災難,這不過是一場山火、一次旱災、一個物種的滅絕,直到這場災難和每個人息息相關?!薄读骼说厍颉?/p>
● 冰川融化改變了國境線,一家阿爾卑斯山上的意大利餐廳,已經有三分之二都位于瑞士了。而1984年時,這家餐廳還完全位于意大利境內。
每經記者 丁舟洋 朱鵬 李孟林 每經編輯 董興生 蘭素英 宋紅
宿醉醒來,搖滾樂團經紀人沈葉特別想生吃一個西紅柿。
“你知道,小時候那種西紅柿。薄薄的外皮,沙沙的質地,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溢。”可是,為了找這樣的西紅柿,沈葉跑遍全城,卻失望而歸。偌大的北京,擺在市場、超市里的西紅柿不僅不甜,還很硬,別說當水果吃了,如果牙口不好根本就咬不爛。
西紅柿為什么越來越難吃了?帶著吃貨的疑惑,也是為了找回兒時的味道,沈葉從一個帶著樂隊在全世界大都會巡演的經紀人,變成了一個扎根田間地頭,會因一塊健康土壤喜極而泣的“生態農人”。
做“農人”一晃十年過去了,沈葉深深體會到氣候變化的翅膀是如何震動地球的。“如果農業是個坑,吃貨第一個踏進去。研究土壤和種子,然后意識到,農業是生態環境的一部分。”從蘇州陽澄湖畔的生態有機稻田里直起腰,沈葉對每日經濟新聞記者 (以下簡稱每經記者)說,“大家覺得,你靠著陽澄湖,你種的水稻應該不愁水,但今年的高溫干旱,哪怕是陽澄湖畔的莊稼都喊渴。”
成都動物園,飼養員為動物準備了冰棍防暑 圖片來源:每經記者 張建 攝(資料圖)
在美國、印度、西班牙、巴西……伴隨著世界各地頻發的極端與罕見天氣,蔬菜、水果、谷物的產量變得非常不穩定。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聯合國氣候變化評估報告的首要作者之一張學斌在接受每經記者采訪時,表達了深切的擔憂:“氣溫升高會導致全球蜜蜂、蝴蝶、蝙蝠等授粉動物的數量減少,農業作物和整個自然界的植物都將受到影響。”
從天氣預報來看,8月25日前后,難耐的高溫就要從北半球的日歷上撕掉了。 但高溫背后,嚴峻的生態現狀還要影響人類很長時間。如同高負荷運轉的精密機器,地球系統某一個零件的失靈,都將產生不容小覷的連鎖反應。
“好像很多人都氣候抑郁了,會覺得氣候變化的問題是死結,懷疑人類無法應對。”氣候行動者馮啟華說,“但當我調研一線生態農戶,與勤勞的人們接觸時,會感受到他們的樂觀。因為天氣太熱,紅薯苗種不下去時他們也焦慮,但更重要的是,在尊重自然的付出中感受到的篤定。”
冰川與河流:“如果你看到我,那就哭泣吧”
年保玉則 (山名),從億萬年前大地造山運動造就了青藏高原的那一刻起,巴顏喀拉山脈東南部逐漸隆起這座“神山”。峰巒之間,有大面積的高山、冰川,在山峰草原之間,湖泊、海子密布,年保玉則圣潔美麗,如人間秘境。
在與年保玉則接壤的四川阿壩縣出生和長大,澤昂甲眼見著自然的變化。“我小時候看到的冰川,現在很多看不見了。”10年前,澤昂甲夏天去挖蟲草的時候,就算是大晴天也要帶加厚外套,因為往往下午就會來一場暴雨和大降溫,一天要下兩三場雨。 “今年再問當地牧民,去挖蟲草穿很薄的衣服就夠了,不冷。”
26歲的澤昂甲,現在在青海久治縣,參與年保玉則草原生態修復項目,是公益組織自然之友的一線合作伙伴。今年夏天的高溫,傳導到他所在的高原,有時候連續十幾天都不下一滴雨,草場非常干燥,突然下起雨來又非常厲害。
澤昂甲 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久治縣白玉鄉的一位牧民,從2015年到2017年,一直在用相機記錄白玉草原上的鼠兔。在這個過程中,他發現草原退化的速度遠比他們想象中快得多。2018年,這位牧民放下相機投入草原修復,澤昂甲也在這個時候加入其中。“草原退化,水也變得更臟。年保玉則一頭連著黃河,一頭連著長江,三江源的生態影響著下游所有城市。”
歐亞大陸的另一端,阿爾卑斯山的冰川也化了。阿爾卑斯冰川排水分界線劃定了意大利和瑞士兩國的國界,然而,由于 冰川融化改變了國境線,山上的一家意大利餐廳已經有三分之二都位于瑞士。而1984年時,這家餐廳還完全位于意大利境內 [1]。
高溫對極寒地帶的滲透甚至蔓延到極地。今年三月,位于南極冰蓋最高點的中國南極昆侖站,在4天內升溫幅度達38.1℃。與此同時,季節相反的北極同樣升溫超30℃。接受每經記者采訪時,國家氣候中心氣候服務首席專家周兵直言:“南北兩極季節相反,但在同一時間出現了幅度達30-40℃的升溫,這是非常不尋常、極其罕見的事。”
熱浪侵襲,冰川融化,干旱緊隨其后。歐盟委員會聯合研究中心高級研究員托雷蒂表示,歐洲今年的干旱可能會是500年來最為嚴重的。
圖片來源:攝圖網-500536609
最近,在法國巴黎工作生活數年的黃桃(化名)焦躁不安。“過去巴黎每年只熱一周,今年都快熱了一個月了。”上周末,去盧瓦爾河郊游時,黃桃驚訝地發現水位嚴重下降,河床裸露,和4月份時見到的江濤滾滾形成了觸目驚心的對比。作為法國最長的河流,盧瓦爾河部分河段近乎完全干涸,已經可以徒步過河。
這個夏天,被稱為歐洲“生命線”的萊茵河,最低水位一度降至2厘米,而船只滿載航行,水位至少需要達到1.5米;一向氣勢磅礴的多瑙河,水位也降至近一個世紀以來的最低水平。
而在捷克,400年前放入易北河河底的“饑荒石”再次露出水面,上面寫著: “如果你看到我,那就哭泣吧”。 [2]
警鐘更響了:從稍顯模糊到毋庸置疑
副熱帶高壓氣候系統的影響,是造成北半球夏季出現高溫天氣的主要因素。但此前也年年受其影響,為何今年的極端高溫天氣如此持久?
近30天全國最高氣溫實況圖 圖片來源:中國氣象局官網
按照北京大學大氣與海洋科學系博雅特聘教授、北京氣象學會理事長胡永云向每經記者解釋的說法, 今年的副熱帶高壓異常地連成了一個帶狀,從海洋一直延伸到陸地,導致整個北半球的副熱帶高壓都連在一起。 通常而言,副熱帶高壓區是斷裂的。帶狀的副熱帶高壓異常強大和穩定,致使高溫熱浪持續不斷。
更多的研究將“全球高振幅羅斯貝波”這一大氣模式納入了影響副熱帶高壓系統持續穩定的重要因素。羅斯貝波是一種環繞地球的緩慢、大尺度的大氣波動,對北半球的中緯度天氣系統有巨大的影響。
阿姆斯特丹自由大學博士生、荷蘭皇家氣象研究所研究員羅斐和她的同事長期關注羅斯貝波。她告訴每經記者,在夏季,當高振幅的羅斯貝波的波數為5個或7個時,天氣系統就傾向于停滯不前,此時受波峰(高壓脊)控制的地區容易發生高溫熱浪,而波谷(低壓槽)控制的地區就容易發生洪災。
7月19日,匈牙利布達佩斯街頭 圖片來源:新華社
由于天氣系統被鎖在原地(phase-locking),極端天氣持續時間變長。這或許能解釋今年北半球多地同時高溫和巴基斯坦近期的暴雨。
氣候系統影響極端天氣事件,那么,又是什么導致了氣候系統的異常?
張學斌直言,如果沒有人類對氣候系統的影響,過去十年里出現的一些極端高溫事件是“極度不可能出現的”。
人類對于氣候系統的影響,也在不斷被證實。聯合國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IPCC)迄今為止發布了6次報告,關于人類活動對氣候變化貢獻的描述,從第一次評估報告到第六次分別是:“稍顯模糊的說明” “可辨別” “可能” “很可能”“ 極可能”和“毋容置疑”。
胡永云參與了IPCC第五次評估報告(AR5)其中一章的撰寫。他說,其中傳遞了一條重要信息:過去100年地球溫度升高近1℃,人類活動的影響實際占比可能到三分之二,即人類自己要對近100年地球溫度升高1℃承擔超60%的責任。
人類活動對全球變暖影響占比 圖片來源:IPCC第五次評估報告(AR5)
按照IPCC第六次評估報告(AR6)的預測 ,一旦全球升溫突破2℃,那么,在1850年至1900年間十年一遇的高溫事件,將變成兩年一遇;五十年一遇的高溫,將變為“五十年14遇”。
減少溫室氣體的排放,胡永云深知執行不易。 “溫室氣體的來源主要是化石能源燃料,這個量是巨大的,所關聯的利益也是巨大的。一旦停下來,對全球的經濟影響會非常大。這也是各國政府總在一起開會討論這件事(的原因),因為做起來難度真的很大。”
吃貨行動:土壤像毛茸茸的小動物
有些事件,可以在一夜之間改變世界的面貌,比如柏林墻的坍塌、日本福島核電站泄露,人們能清楚記得那些事件發生的日子。但氣候變化是一個漸進性事件,它沒有固定的日期。當人們意識到似乎已經被改變的時候,它,已經來了。
氣候變化,讓能源和糧食都變成了棘手的問題。 未來的日子,農民是否還能為我們的餐桌提供充足的食物?
德國記者瑪麗安娜·蘭策特爾專注于食品與農業的報道,她探訪全球頂尖的農業大國美國時,發現干旱的陰影始終籠罩著美國加利福尼亞州。“曾經幾十年,加州的農民一再刷新糧食收成與收益的紀錄,全世界80%的杏仁產自這里。現在,持續的升溫與干旱讓農場主、城市和環保的水資源分配矛盾日益激烈,是否意味著加州豐富的農業資源耗盡只是個時間問題?” [3]
瑪麗安娜·蘭策特爾在此書中發出了上述疑問
1918年11月的某天,中國著名哲學家、教育家梁漱溟的父親梁濟正準備出門。碰見梁漱溟,二人談起關于歐戰的一則新聞。梁濟問:“世界會好嗎?”梁漱溟答:“我相信世界是一天一天往好里去的。”
“世界會好嗎?”每當極端事件發生時,總有人拋出同樣的問題。近兩個月里,高溫不再只是天氣概念,經由最切身的“酷暑折磨”和廣泛的次生影響,其已成為所有人共同關心的重大社會問題。
過去很多年里,保護生態環境的理念滲入到了一些人更具體的生活。
日復一日的生態農業工作,讓沈葉對生態修復有了信心。“你會發現人越遵循自然規律,就越少焦慮。環境可以讓人變得不像人,也可以讓人更像人。”
緩解氣候變化,關鍵在于重新審視自然,尊重生態環境。農業也要用保護生態的方式種植,慢慢改良和保護土壤,恢復自然的農田生態。
沈葉依舊記得,通過生態培育,她和技術員把一塊板結的土壤改造成了充滿腐殖質的健康土壤時,那種無以言表的欣喜與感動。
正在研究土壤的技術人員 圖片來源:沈葉供圖
“土壤就像一只毛茸茸、有生命力的小動物。聞起來像雨后的空氣,感覺很濕潤,但又沒那么濕。捧在手里,可以輕松捏成團,松開后它又能自然散開。透過土壤的孔隙,可以看到紅色的小蚯蚓在蠕動。我當時又哭又笑,因為我真的發現土壤是有生命力的。”
牧民的智慧:梵文說給鼠兔聽
嚴峻的圖景,凸顯出通過大規模減排控制升溫的緊迫性,所幸的是,人類社會對此的共識正在不斷凝聚。
張學斌回憶起他參與編寫IPCC《全球升溫1.5℃特別報告》時的經歷,2018年報告發布后,當年的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反應平平,甚至還有人反對報告的結論。
而在2021年的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上,AR6報告的內容已經被當作事實肯定下來,成為政策討論的科學基礎。
IPCC2021年報告 圖片來源:IPCC官網
“這一點是很不容易的,是很大的進步。到了現在這個階段,假如再不把科學當回事,那我們 (氣候科學家)就真的沒有辦法了。”張學斌在電話中對每經記者感嘆道。
今年7月,中國農業科學院農業環境與可持續發展研究所研究員許吟隆,在B站上分享了一場“關于農業如何適應氣候變化”的講座。在他看來,對雙碳目標 (指2030年前碳達峰、2060年前碳中和),需要智慧性地實現。“除了減緩,我們還要適應氣候變化。”
像這樣的報告,許吟隆一年要做幾十次,但他仍然愿意反復講,目的就是呼吁大家加強對適應氣候變化的認識。“現在的環境也在逐漸變好,大家也在逐漸認識到適應的重要性。”
如何適應氣候變化,馮啟華切入的角度是可持續農業。
在田間地頭研究可持續農業的馮啟華 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每當氣候變化時,農業的收成一定程度上取決于作物的韌勁。”馮啟華表示,多元化種植、使用適應當地的老種子,雖然產量不是特別高,但對抗極端天氣的韌性更強,這種方式也是國際社會應對氣候變化的農業探索。
為緩解草原退化,澤昂甲感觸最深的是“牧民的智慧”。
牧民種草不是簡單地把草籽撒在土地上就完了。他們把草種在坡度比較高的地方,橫著種,起到不被暴雨沖走的效果。“種子不能埋得太深,只要不被鳥吃走的程度就可以了。撒完草籽,把牛牽過來,讓牛踩土地,把草籽踩進地里,同時也起到固土的作用。然后接下來一周的晚上,都把牛趕過來,牛的糞便形成草籽生長需要的天然肥料。”澤昂甲說。
在氣候變化的大背景下,牧民們每天需要較量的是鼠兔對草原的破壞。鼠兔的數量連年激增,它們吃草很厲害,還會在地下打很多洞,這些洞在地底連成網,土質變得空心。
“牧民們把新種的草原圍起來,在邊界上放一個旗子,旗子上寫著古梵文。”說到這里,澤昂甲頓了頓,“你有興趣聽嗎?這可能聽上去不夠科學。”記者表示愿聞其詳。“古梵文翻譯過來的意思就是:鼠兔,你在你的世界里好好待著,我在我的世界里好好待著,咱們互不干擾。”
眾生平等,尊重自然,飄散在青藏高原上寫給鼠兔的那些古梵文,何嘗不是對人類的諄諄告誡。
記者手記 | 氣候如同呼吸
澤昂甲謙虛地說,自己的普通話還不夠好,對氣候變化的理論水平不高,認識也是參加了“自然之友·玲瓏計劃”后才了解到。但我卻覺得,他對氣候變化的理解非常深刻。
他說,氣候是一個生命呼吸的來源,也是我們生存在地球空間絕不可少的成分,人類包括這個世界將來會成為什么樣子,就看“氣候變化”了。
氣候是大自然中覆蓋面積最廣的,也是所有生命依賴性最高的,它可不就是如同呼吸嗎?
如果不是因為今年的異常高溫、能源緊張,習慣了城市生活,夏天一熱就把空調開很低的我,怎么也不會關注到高溫以及高溫背后的嚴峻生態狀況。我們幾位記者,做了四期“在滾滾熱浪中聆聽科學家的警告”,寫完稿件后,感覺又緊迫又難過。氣候變化是如此復雜和棘手的問題,我們真的可以解決嗎?
但和澤昂甲、馮啟華、沈葉聊完后,我們又不焦慮了,他們扎根生態保護一線,對問題感受真切,卻仍保持積極樂觀。他們的樂觀在于每一天的付出。保護生態,原來已經有很多人在行動了。
行動刻不容緩,但更需要智慧。就像澤昂甲所說的那句藏族俗話,“無行動的智者像無武器的英雄,無智的行動像寶劍落入瘋子手中”。無論我們是科學家、媒體人、生態保護者,還是普通公眾,多學一點生態常識、多做一點生態保護。有果必有因,反之亦然。勤耕耘者,歡喜收獲。
參考資料
[1] 《萊茵河水位創歷史新低 打擊德國能源供應鏈》,央視新聞
[2] 《歐洲持續干旱 “饑餓石頭”、二戰遺物——水下世界露真容》,央視新聞
[3] 《地球不在乎:被氣候變化毀掉的餐桌》,浙江大學出版社,2021年9月版
記者 | 丁舟洋 朱鵬 李孟林
編輯 | 董興生 蘭素英
統籌編輯 | 易啟江
視覺 | 蔡沛君
視頻編輯 | 張涵
排版 | 董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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