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法“減肥神藥”流入20多個省份 竟賣了上億元

每經記者 陳星    每經編輯 易啟江    

一款所謂“減肥神藥”，連假藥都可以分到至少上億元的份額。

“給我100萬都不會再打了，副作用太致命。”“第二天直接吐了6次，膽汁都吐出來了。”

很多用戶在社交平臺上分享打“減肥針”后的體驗，讓人膽顫心驚。但明知道副作用那么大，為何仍有許多人前赴后繼？是減肥真的有效，還是為美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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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浙江省諸暨市公安局偵破了全國首例非法研發、生產和銷售司美格魯肽假藥的案件。據通報，截至偵破時，此類“三無”假藥產品已經流入全國20多個省份，銷售金額逾億元。

雖然司美格魯肽一直被國內很多人奉為“減肥神藥”，但目前其獲批適應癥僅針對治療2型糖尿病。2022年，司美格魯肽在國內的銷售額達22億元。《每日經濟新聞》記者近期調查發現，一些假冒偽劣的“減肥針”仍然在電商平臺、社交平臺等渠道泛濫并隱秘銷售。記者進一步追蹤發現，這些“減肥針”的原料來源非常可疑。

甚至有原料供應商隱晦表示，可以直接提供現成的司美格魯肽口服制劑。而目前，原研廠家諾和諾德生產的口服司美格魯肽制劑尚未在國內獲批上市。

AB輕盈素、轉運蛋白、一針瘦 原料來源不簡單

“當天4點用的，凌晨1點開始狂吐，一晚上沒睡好覺，第二天直接吐了6次，膽汁都吐出來了?，F在是第三天，還是四肢無力、胸悶氣短。”在某社交平臺上，一位用戶分享了她使用一款名為“轉運蛋白”的減肥針后的體驗。

在這條帖子的評論區，還有很多用戶有類似反饋。有人直接附上了自己正在醫院就醫的照片，并稱“給我100萬都不會再打了，副作用太致命”。有人提醒，這類藥物的警告包括胰腺炎、膽囊問題、低血糖、急性腎損傷、糖尿病視網膜病變、心率加快和自殺行為等等，呼吁不要濫用藥物。

但在另一邊，“轉運蛋白”又被宣傳成安全無虞的正規產品。一名賣家不間斷在朋友圈分享客戶的成功瘦身案例，“五天瘦十斤”“坐躺瘦”等話術撩撥著減肥人群的心。該賣家還聲稱，自家產品“械字號備案+三證齊全+檢測齊全”，暗示產品安全正規。這些營銷話術讓很多有身材焦慮、又不想運動的“懶人”躍躍欲試。

“轉運蛋白”究竟是什么？為何能宣稱具有減肥功效？記者調查后發現，“轉運蛋白”是目前在售的減肥針中的一種。

日前，記者以“AB輕盈素”“轉運蛋白”“一針瘦”“暴瘦針”等關鍵詞進行搜索，在電商平臺隨即出現了大量相關商品。在部分社交平臺上，也可以看到相關產品的使用感受或推薦。但無一例外的是，這些產品的詳情頁中不會出現詳細介紹，僅稱“了解詳情需添加客服微信或電話聯絡”。

這些隱秘銷售的產品是什么？一則新聞或許能給人啟示。今年5月，浙江省諸暨市公安局食藥環知森大隊偵破了全國首例非法研發、生產和銷售司美格魯肽假藥的案件。據通報，截至偵破時，此類“三無”假藥產品已經流入全國20多個省份，銷售金額逾億元。

司美格魯肽注射劑由諾和諾德原研并生產，已在國內獲批上市，目前其獲批適應癥僅針對治療2型糖尿病。但由于其減重功效，司美格魯肽更多是作為“減肥針”為大眾所熟知。

據《南方周末》等媒體此前報道，被查獲的這批減肥假藥名為“AB輕盈素組合”，其生產核心是拿到含有司美格魯肽的原料，再由不法分子通過一些化工材料和配比制成。諸暨市市場監督管理局行政執法隊中隊長應曉翔表示，從液相色譜檢驗項目來看，送檢樣品“檢出與司美格魯肽參照物保留時間相同的色譜波峰”，這就意味著“AB輕盈素”含有和司美格魯肽原料相同的成分。

盡管浙江諸暨警方已經查處了部分“AB輕盈素組合”的減肥假藥，但還是有相似的產品流入市場、并最終賣給消費者。

“轉運蛋白”“一針瘦”“暴瘦針”是否與“AB輕盈素組合”同款？從用戶反饋的一些適應癥和記者調查的情況來看，這些產品的原料都不那么簡單。

原料藥企人士：“醫美行業是原料應用灰色地帶”

根據前述浙江警方披露情況來看，市場上流傳的司美格魯肽假藥的核心，是拿到司美格魯肽原料。

對于原料藥生產與流通，我國有明確的法律規定。在國務院藥品監督管理部門的登記備案平臺上，會對相應原料藥品種登記備案號上標注“已有上市制劑使用該原料（A）”，表示對應原料藥可供相應關聯審評藥品上市時使用。

記者在國家藥品監督管理局藥品審評中心查詢后發現，司美格魯肽原料登記號共有4條，分別由浙江湃肽生物、湖北健翔生物、江蘇諾泰奧賽諾生物制藥、蘇州天馬醫藥集團天吉生物申請，更新日期從今年1月至4月不等。但記者注意到，前述登記信息“與制劑共同審評審批結果”均顯示為“I”，表示尚未通過與制劑共同審評審批的原料/輔材/包材。

換句話說，到目前為止，我國沒有經正式注冊備案的司美格魯肽原料藥，即使有原料藥，也只能用作科研或出口。

有國內某多肽原料藥企業人士接受《每日經濟新聞》記者采訪時表示，“由于目前沒有國產企業的司美格魯肽制劑獲批，即使原料藥登記備案了，也無法銷售給下游企業做制劑生產用。”

那么前面提到的假藥中的原料藥，又是怎么來的？記者在某化工原料采購網站上輸入“司美格魯肽”，共出現了29家國內供應商，公開標價均高于5000元/克。（另有數據指出：GMP級司美格魯肽原料單價超過3萬元/克）。在部分供應商的產品詳情頁中，標注了所售司美格魯肽中間體用途為“科研和出口”。

隨后，記者以買家名義撥打了兩家司美格魯肽中間體供應商的電話。在記者明確表示并非科研和出口用途，而是用于生產注射用針劑的情況下，兩家供應商均表示可以供貨。

記者明確表示手上只有妝字號，但希望采購司美格魯肽原料生產注射劑。對方并沒有明確表示是否可以供貨，而是先問起了記者的需求量，“這個東西還是有風險的，我要知道你們量要的大不大。”

后續交談中，該供應商人員表示，可以提供司美格魯肽原料，價格為4000元/克到5000元/克，純度規格在99以上。更低純度的司美格魯肽中間體最低價則在3000元/克左右。除了可以提供原料外，該人員還示意記者，可以直接從工廠拿司美格魯肽口服制劑成品。

“口服的，我們批發價是600元一瓶，7天的量，宣傳可以說正常飲食情況下一瓶瘦5斤到7斤。產品一般包裝成外國貨，說明書之類的都有，”對方進一步透露，“渠道差不多就那些，美容院之類的，之前也有客戶直接找我們拿這種口服產品，自己就不用生產了。”

另一家供應商在記者表明生產注射劑的需求后，也表示可以供貨，“你要貨量在10克以內的話，每克4000元左右，10克到100克，價格可以做到3800元/克。純度都在99以上。”

這家工廠的工作人員表示，“有GMP資質的正規藥廠不可能賣原料給你，但我們家都是一個級別的貨，東西都是一樣的。”

他還表示，其工廠生產的司美格魯肽中間體是出口用。如果要供貨給記者，記者需要找一家貿易公司簽合同，“合同上寫的是貿易公司，但發貨可以直接發給你。賣這個東西主要（考慮的）就是安全性，其他沒什么限制。”

由此看來，在市場公開渠道獲得司美格魯肽原料并不難，多個原料供應商也在明知違法的情況下超出規定范圍銷售司美格魯肽中間體。前述多肽原料企業內部人士接受《每日經濟新聞》記者采訪時也表示，“找我們買司美格魯肽原料的客戶多是做仿制、做研發用，我可以賣。但如果（下游客戶）又把原料賣出去了，或者沒有做仿制研發用，這個我們也沒有辦法。”

他還表示，醫美行業實際上是司美格魯肽原料應用的一大灰色地帶。“原料相對于制劑來說還是便宜的，原料按克計價，制劑則是按每毫克千倍的價格去計算，非常有利可圖。”但他也強調，“做這種事情的一般是醫美行業的小規模工廠、作坊，不管是多肽行業的上市公司還是成規模的公司，都不敢干這事。”

智霖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律師路達對《每日經濟新聞》記者表示，具備銷售、科研或出口用原料藥資質的供應商，在明知客戶生產制劑或注射用化妝品的前提下，仍然將原料藥對外銷售，涉嫌違反藥品管理法第45條的規定，并適用第124條進行處罰的情形。如果上述行為危害到人體健康，還可能觸及刑法修正案（十一）設立的妨害藥品管理罪，有可能構成刑事犯罪。

但路達還表示，由于藥品管理法在2019年12月進行修訂，刑法修正案（十一）則是2020年底發布，2021年上半年開始實施，都是較新的法律條款，因此目前相關案例仍較為匱乏。

由司美格魯肽注射劑帶動起來的“減肥針”市場蛋糕誘人，2022年，司美格魯肽在國內銷售額為22億元。以至于假藥都可以分到上億元的份額。但在司美格魯肽減重適應癥尚未在國內獲批、使用正規藥品都有超適應癥用藥嫌疑的背景下，濫用假冒偽劣藥物，無疑給消費者帶來更加巨大的健康風險。

減肥針賣家：“給幾千家美容院做貼牌”

正如前文所述，本應用于科研或出口的司美格魯肽原料藥，卻兜兜轉轉到了國內的醫美行業，這些原料藥又是以什么形式流入消費者手中的？

每經記者多番調查發現，類似藥物依然在電商、社交平臺等渠道隱秘銷售。

記者根據線索添加了兩名銷售相關產品的網店客服微信，其中一名銷售人員對記者表示，他銷售的產品名為“xixi西溪細胞保存液”和“xixi西溪細胞保存粉”，主要成分為“最新黑科技小分子活性肽”，其他成分還包括海藻提取物、酶、肽，原理是“控糖、分解脂肪、提高飽腹感以及加強新陳代謝，多效合一”。對方表示，“一盒的量可以減掉3斤到8斤，基本用了第二天就瘦。”

記者注意到，該產品為注射劑?？头Q，他銷售的產品是械字號備案，肚子上扎一下，15秒結束，購買后將給記者發送注射視頻，“一看就會”。

當記者提出對產品的安全擔憂時，對方發來了產品的檢測報告。報告顯示，該產品的檢測項目包括汞、砷、鉛、鎘及菌落總數等，但其使用的檢測方法均為《化妝品安全技術規范》，當記者問及如何體現產品有“械字號備案”并能夠進行注射時，對方直言，“你打瘦臉針嗎？針本來就只有醫院能打，為啥美容院都在做？本來就是灰色地帶，這還有啥質疑的？”

為了進一步佐證自己產品的安全性，該客服還稱自家給幾千家美容院做貼牌，安全性、正規性不用質疑，最大的副作用就是會吐，除此以外沒有別的（副作用）。當記者問從他們家拿多大的量才算大時，對方表示，“上千盒的都有。”

但當記者問到，該產品是否就是司美格魯肽的同類產品時，該客服進行了否認。

另一家銷售“轉運蛋白”的店鋪客服則表示，“‘轉運蛋白’，是人體內的一種天然胃腸小分子多肽，抑制胃腸道蠕動和胃液分泌，以抑制食欲，主動減少攝食行為。并延緩胃內容物排空，深度減少能量吸收，脾胃運動加快，進而實現減重的目的。”該產品也是注射使用，使用方法為7天一次。禁忌事項包括使用前后一小時內禁止進食、喝水；嚴重心臟病、哮喘、皮膚病、哺乳期不能使用等。

該客服提示稱，絕大多數人使用“轉運蛋白”產品后會有飽腹感，不想吃飯，同時出現頭暈、乏力、惡心等反應，一般兩至三天自行消失。這些禁忌癥與注射反應均與司美格魯肽注射劑如出一轍。

當記者問到該產品的生產地和備案號時，客服僅表示產品生產地在廣州，但對備案字號避而不談。

對方發來的產品檢測報告顯示，產品的測試委托單位為廣州某醫藥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產品檢測項目依然是“菌落總數、霉菌和酵母菌總數、耐熱大腸菌群、金黃色葡萄球菌、銅綠假單胞菌、汞、砷、鉛、鎘檢測”。檢測依據為《化妝品安全技術規范》（2015版）第四章、第五章。檢測報告未顯示該產品可以注射使用。

針對化妝品是否可以注射使用的問題，對方表示，“檢測只是‘檢測成分是否含有對人體有害的物質’，況且產品是美國那邊的，如果你想要國內的械字號報告，可以拿產品自己花錢去做。”但前述報告顯示，無論是該產品的送檢廠家還是生產廠址，都位于廣州，與該客服聲稱的“美國產品”自相矛盾。

當記者問及該產品與司美格魯肽是否為同類產品時，對方表示，“我們產品的主要成分是轉運蛋白，和你說的那個（司美格魯肽）操作后反應相似。但不是（司美格魯肽）。”

上述賣家雖然拒不承認所售產品就是司美格魯肽注射劑“假藥”，但銷售注射用化妝品，本身已經是違法行為。

廣州三廣生物：只負責代工生產

記者注意到，產品名為“xixi西溪細胞保存液”和“xixi西溪細胞保存粉”的生產企業為廣州三廣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經營范圍包括生物技術咨詢、交流；生物技術推廣服務；化妝品制造；化妝品及衛生用品零售、批發；醫療用品及器材零售（不含藥品及醫療器械）等。

這家企業雖然有化妝品的制造與銷售資質，但依據《化妝品監督管理條例》第三條規定，“本條例所稱化妝品，是指以涂擦、噴灑或者其他類似方法，施用于皮膚、毛發、指甲、口唇等人體表面，以清潔、保護、美化、修飾為目的的日用化學工業產品”，明確了化妝品只能施用于人體表面。

此外，《化妝品分類規則和分類目錄》中規定，化妝品具體的作用部位也都僅限于人體表面。也就是說，即使是具有化妝品生產銷售資質的企業制造并銷售的化妝品，也不應該以注射作為其使用方法，更不可能出現所謂的“注射用妝字號”產品。

今年的“3·15”國際消費者權益日晚會也曝光了一批頂著“妝字號”備案銷售的美容針劑，這些產品不僅對人的安全風險極大，而且產品價格不透明，生產資質不全，利潤高達10倍。例如某生物科技公司生產的“葡聚多肽”，是一類以葡萄糖為單元分子、以糖苷鍵連接的多聚糖，“葡聚多肽”在人體內可以被分解吸收和代謝，因此不屬于“器械”，該生物公司可能涉嫌非法制售假藥針劑，情節嚴重的或構成“生產銷售假藥罪”。無論是在法律規定還是使用者人身安全方面，這類產品都構成了明確違規和嚴重威脅。

值得一提的是，就連廣州三廣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的護膚品制造項目，也曾被勒令停止。2017年8月的一則法律文書顯示，廣州鐵路運輸第一法院裁定，準予強制執行云環保監［2016］888號《環境保護行政處罰決定書》，責令被執行人（廣州三廣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停止護膚品制造項目生產，本裁定為終審裁定。

同時，該公司實控人張三廣旗下其他公司也曾因涉嫌使用明示或暗示醫療作用和功效的詞語宣傳化妝品而遭受行政處罰，如使用“抗敏”宣傳甘草精原液、“祛痤瘡”宣傳祛痘水等。

8月15日下午，記者撥打了廣州三廣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在某采購網站上的公開電話。接電話的人表示，自己是廣州三廣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的工作人員，并承認“xixi西溪細胞保存液”和“xixi西溪細胞保存粉”由他們公司生產制造。

當問及該產品是否為注射劑及功效是否為減肥用時，對方表示，“我們只負責生產，至于客戶那邊是怎么宣傳的，怎么使用和產品用途，我們這邊都不是很清楚。”

記者進一步問三廣生物是否有注射劑生產資質。對方回答稱，公司是一家化妝品代工廠，客戶下單后就按需生產，“根據我們的營業執照資質，我們應該不可以生產注射劑，但凍干粉一類可以生產。部分原料是客戶提供，也有一部分是我們（提供）。”

該人士還對記者強調，如果出問題或被投訴，消費者應該去跟銷售方解決，“跟我們沒關系。”

而前文中提到的“轉運蛋白凍干粉組合”生產企業為廣州某醫藥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企查查顯示，今年4月，這家公司因登記的住所或經營場所無法聯系而被列入經營異常。

記者注意到，在多家電商平臺上，還有多種變換了名稱的類似產品在售。在社交平臺上，雖然有大量“踩雷”或風險提示出現，但同樣也有許多宣稱“打了之后瘦了好幾十斤”“這個比司美格魯肽便宜多了”等蠱惑性較強的聲音出現。截至發稿前，前述減肥藥賣家仍然在朋友圈頻繁而高調地宣傳著產品。

封面圖片來源：IC phot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