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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專訪馬伯庸丨寫盡基層搬磚人的辛酸與無奈

    每日經濟新聞 2023-02-28 14:11:31

    ◎他并非生來就是作家,跟普通打工人一樣,馬伯庸曾白天在外企打卡上班,業余時間瘋狂寫作。直到2015年,他的暢銷書版稅收入遠超上班賺的錢,才辭掉工作全職寫作。盡管如今影視版權變現來得排山倒海,但馬伯庸依舊保持每天產出4000字、每年寫完一本書的勤勉。

    ◎“一定會有才思枯竭的那一天,這是所有寫作的人都無法避免的?!痹隈R伯庸看來,才思枯竭并不可怕,關鍵是“寫作能否繼續讓你高興。只要還喜歡,是興趣所在,就一定還會有想寫的東西”。

    每經記者 杜蔚  丁舟洋    實習生 許萌    每經編輯 張海妮    

    一個癡迷于數字的“算呆子”,一宗隱藏在大明歷史中的絲絹賦稅案,牽動官府與民間曠日持久的復雜與折騰……各種波折,讓當代人也百感交集——這又是來自馬伯庸小說的改編影視劇、正在熱播的《顯微鏡下的大明之絲絹案》。即便在長視頻平臺“降本增效”的大前提下,該劇仍是愛奇藝重點投入的年度項目。

    資本對馬伯庸小說影視版權的青睞毋庸置疑:馬伯庸IP改編已播出的影視劇包括《三國機密》《古董局中局》《長安十二時辰》《風起洛陽》《風起隴西》;《兩京十五日》《長安的荔枝》被買了版權,正在影視化的路上。

    他并非生來就是作家,跟普通打工人一樣,馬伯庸曾白天在外企打卡上班,業余時間瘋狂寫作。直到2015年,他的暢銷書版稅收入遠超上班賺的錢,才辭掉工作全職寫作。盡管如今影視版權變現來得排山倒海,但馬伯庸依舊保持每天產出4000字、每年寫完一本書的勤勉。

    難得的是,這樣一個高產和高收入的作家還保持著一份清醒與通透。他將筆名取做馬伯庸,“看起來憨憨的家中老大,不是聰明的,但踏實穩重。”小人物、大時代,馬伯庸從歷史的縫隙中挖掘鮮為人知的故事。他是炙手可熱的當紅作家,他也明白在快速變動的世界中,浪潮來來去去,所謂的人生贏家或蕓蕓眾生,誰都不過是歷史里的一粒塵埃。

    “我相信AI一定有一天可以做到和人寫得一樣好,我也相信自己一定有才思枯竭、寫不動的那一天。”面對《每日經濟新聞》記者,馬伯庸在一個小時的專訪中,語速飛快、表達能力極強、對刁難的問題來者不拒,原因大概也是興趣得以實現的純粹,因為純粹所以快樂,拿得起也放得下。

     

     

    高產作家的松與緊

    “最近在看書,調研。”《顯微鏡下的大明之絲絹案》還在熱播,上一套長篇小說《大醫》才剛付梓出版不到半年,馬伯庸的新書《食南之徒》就開啟了連載。 

    《顯微鏡下的大明之絲絹案》豆瓣評分7.8分

    頂著一個讓人誤以為是“老頭”筆名的馬伯庸,其實生于1980年,思維活躍、在微博上與網友的互動妙語連珠。但他也的確是寫了25年,創作了90余部長中短篇作品的“老人”了。他的作品經常帶來現象級的效果,這種效果不局限于文學界,還涉及影視、旅游、地方文創等方方面面,西安的凍柿子、水盆羊肉都能因他作品的破圈而賣斷貨。

    這些年,馬伯庸始終保持著高產的寫作狀態。

    他向《每日經濟新聞》記者描述了一天的時間表:6點半起床,簡單運動、用完早餐,把兒子送上校車后,步行至離家不遠的工作室。“玩一會兒,差不多到8點半左右開始寫,中午步行回家吃飯,睡個午覺,下午走過來繼續寫,寫到下午三點半,就停筆了,看看資料、看看書。到五點多,兒子的校車到站了,我就走了,把兒子接回家。”

    馬伯庸以旺盛的創作力支撐IP“宇宙”不斷壯大 

    馬伯庸說對于創作,自己沒有拖延癥,也不感到疲憊。“自由,快樂,我想寫什么寫什么,保持一年寫完一本新書(的節奏),很少有命題作文。寫作是我的工作,但更是我的興趣。”

    這種興趣給他帶來的快樂遠遠大于工作帶來的收益。就拿現在熱銷的小說《長安的荔枝》,寫完后從沒想過出版,也沒考慮過銷量如何,“就是純粹覺得這東西很好玩”,11天時間一氣呵成寫完這本七萬多字的小說,寫完后把全篇都放在網上,大家看到就好了,“純粹是一種分享和表達的樂趣”。

    以為他天然自律?他又說自己其實意志力薄弱。

    “我會盡量避免去看短視頻,因為有一次刷短視頻,一刷就是半夜。我發現這東西很可怕,不知不覺你的時間全部就消耗掉了。我很擔心自己陷進去出不來了,就是因為知道自己意志力薄弱,所以不要給自己機會。”

    但對于新鮮事物,馬伯庸始終保有好奇心,當下大熱的ChatGPT也引起了他的關注。“我相信AI有一天一定可以做到和人寫得一樣好,但肯定是不一樣的作品,作家提供的每一個產品都獨一無二,有了一個和人寫得一樣好的AI,對我來說是多了一個同行而不是競爭對手。”

    每當下午接到兒子的那一刻,馬伯庸的工作開關就會隨之關閉。“把兒子接回家之后,我就什么(工作)都不碰了。否則時間長了,整個人會非常疲勞”。

    一定會有才思枯竭的那一天

    馬伯庸腦洞極大,而且內容有趣,還先后獲得了人民文學獎、朱自清散文獎、茅盾新人獎等。

    有趣的是,馬伯庸走上寫作這條路的契機,竟是因為一場軟盤亂碼的意外。

    1998年剛到上海讀大學的馬伯庸,第一次接觸了網吧。學商科的他,從小癡迷于歷史。“我身邊喜歡歷史的人不多,也沒什么人可以聊,就想在網上找到志同道合的人。”

    “當時上網很貴,一個小時20塊錢。我省下一個禮拜的早飯錢,周末才能去趟網吧。”馬伯庸回憶道,短短60分鐘的上網時間非常寶貴,來不及看太多東西,他就會用一張軟盤把想要的文字拷貝下來,再帶回大學的機房慢慢看。

    “軟盤很容易壞,后來有一次,當我打開時,文件的后半截都變成了亂碼。我很沮喪,因為要等好幾天才能看到后續的內容。”面對亂碼的屏幕,馬伯庸試著按照自己的思路敲打鍵盤,沒想到的是,那些剛才無法繼續看到的內容,就這么“自動地接下去了”。

    《三國機密之潛龍在淵》《古董局中局》開啟“馬伯庸宇宙”的影視元年

    “里面的人物,忽然就按照我的意思在動。是種掌控感,做‘人物’命運導演的感覺。”馬伯庸欣喜道,后來去新西蘭留學,“沒什么可玩的,長夜漫漫,我就寫東西打發時間。”

    當年的論壇,在開啟馬伯庸寫作之路的同時,也讓他結交到了一批摯友。“我們以史會友,不摻雜任何社會關系、社會地位還有名氣,我最好的朋友都是那個時候認識的。”馬伯庸現在去很多城市時,都會找到當年的朋友見面聊聊天。

    “其實當年還有一些跟我一起在寫作的人,但是中間因為畢業、工作、結婚等等,每一個人生階段,都會有人放棄寫作。”馬伯庸沉吟片刻表示,直到現在還在堅持的,只有他一人。

    25年很長,長到足夠讓一個孩子從稚嫩走向成熟,馬伯庸卻在這21.9萬個小時中堅持寫作。

    馬伯庸多個IP將被搬上大銀幕、小熒屏

    “一定會有才思枯竭的那一天,這是所有寫作的人都無法避免的。”在馬伯庸看來,才思枯竭并不可怕,關鍵是“寫作能否繼續讓你高興。只要還喜歡,是興趣所在,就一定還會有想寫的東西”。

    “寫作和別的工種不一樣。就算再討厭搬磚,你咬著牙搬,每天搬300、400塊磚,你也是有收入的。但寫作無法強迫,如果你寫得特別難受,完全為利益驅使而寫,堅持不下去。寫作是非常誠實的狀態,完全無法隱藏作者的好惡,只有喜歡才能走得遠。”

    以興趣為原點,用勤奮驅動自己,最后回到興趣,也許,這就是馬伯庸保持高產高質量創作的秘訣。“只要想明白本質是興趣,就不會因為名利的潮起潮落而茫然失落。”

    “事務型”小說寫盡基層辦事員的辛酸無奈

    漢武帝雄才大略,幾十萬漢軍精騎出塞,世人只道漢武帝氣吞萬里如虎。但馬伯庸會忍不住想,要支持那么大規模的軍隊調動,負責后勤的基層官吏會忙成什么樣?一騎紅塵妃子笑,負責運荔枝的那個“公務員”從嶺南到長安要保證新鮮得付出多大努力?

     

    微信讀書上,逾104萬人在讀《長安的荔枝》

    “如果以基層辦事員的角度來審視史書上的每一件事,你會發現,上頭一道命令,下面的人忙活半天。有大量瑣碎的事務要處理,光是模擬想象一下,頭發都會掉一把。一將功成萬骨枯,很多時候往往一事無成,也是萬頭皆禿。”馬伯庸說。

    馬伯庸的小說在一連串跌宕起伏的故事中次第展開,讓人手不釋卷,但核心主角往往是隱藏在歷史褶皺中的小人物,面對窘迫環境的一地雞毛,他們的抗爭、不甘與遺憾。

    這種心境,難免讓當下的普通打工人們惺惺相惜。

    “我一直有一個觀點,你要把一件事情做成,是很難的。我在公司打工10年,也有過這種親身經歷,老板經常會說,我們要把市場份額提高5%,這是老板決定的,但怎么才能提高5%?

    中層經理說,我們要去做新產品還是舊產品?我們要不要打價格戰?決定之后,具體執行的人,就是我們這些一線做事的人,你要去打價格戰,你就要去測算市場上其他產品的價格是多少,它們鋪了多少個門店,甚至我們要一個個門店去問,一個個工地去查,這就是具體做事的程度。”馬伯庸說。

     

    《長安的荔枝》是豆瓣2022年度中國文學(小說類)TOP 3作品 

    因此馬伯庸將自己的小說定義成“事務型小說”,把主人翁要辦成一件事的過程寫得足夠詳細。“比如《長安的荔枝》,如果換一個作者來寫,可能會花大量筆墨寫這個人的人物關系,人物內心。甚至運荔枝只是一個背景,運橙子也可以,運西瓜也可以。但我會詳細寫他運荔枝的過程,他是怎么做實驗的,怎樣分析荔枝物流的分配方式。我相信細節中才能體現出生活真正的質感和沉重。”

    除了無力感,馬伯庸小說里的角色都有著一種特別執著的精神。這種軸勁兒,為了一個目標咬著牙也能把任務完成的執著,馬伯庸自嘆弗如。“接受現實的苦悶,再用自己微薄的力氣,爭取出一些空間,弄個明白,維護住自己內心一些理想主義的光芒。”

    “卷是卷不動的”

    寫作可以是興趣,但全職寫作需要的是經濟底氣。

    對于所有想要從事寫作的年輕人的咨詢,馬伯庸的建議都是:“不要上來就全職,先找一個能養活自己的工作。”

    “所以剛剛你們問我為什么一直寫,這也是我人生中的一個錨點。每天早上睜開眼睛就有一個自信——今天的飯錢我能賺回來。”

    有意思的是,父母是高級工程師的馬伯庸,自己數學不好;馬伯庸身為作家,他兒子的語文成績卻令人頭疼。

    老師請來馬伯庸,提出為什么孩子語文不好的質疑。“一聽這個問題,孩子壓力大,我壓力也大。后來我就給老師找了很多父子職業無法傳承的例子,比如文豪魯迅先生的兒子周海嬰,沒走作家這條路,是從事無線電事業的。”馬伯庸半開玩笑地聊以自慰,“父子興趣不同是好事,專業相同,其實反而容易成為仇人”。

    這種松弛感,也來源于他自己的成長環境。馬伯庸說,在教育上父母給予了他極大的自由度。“他們不會因為我達不到什么成績,或者說沒有找到他們所預期的工作,而不停地嘮叨。反而是鼓勵我大膽去走,放心去做。”

    馬伯庸IP改編的《長安十二時辰》2019年熱播后,至今仍在帶動西安旅游熱度

    倒退二十多年,誰能想到馬伯庸會走上作家這條路?他的父母規劃不了,馬伯庸自己也想不到。

    在馬伯庸看來,社會變化太快,任何人都無法準確預測未來。“所以現在去操心孩子的專業,操心他的學習沒有太大意義。我對孩子的希望是,他能有一個自己挖得很深的愛好。當他在社會上受到欺負或者遭到挫折郁悶的時候,比如他能回來玩樂高,廢寢忘食地玩,玩起來把所有煩惱都拋在腦后。我希望他能有這樣一個愛好。”

    看看周遭“無聊的大人們”,下班回來沙發上一躺,百無聊賴地度過一天。有益的興趣就是一種抵抗生活蹉跎的能力,但興趣從入門到提升都需要花時間,無論是學會一門體育技能還是掌握一種樂器,練習過程無不枯燥。

    馬伯庸始終認為,“卷是卷不動的”。“我也讓小孩學鋼琴,但我專門跟老師說明了,孩子不考級。他有沒有這方面天賦,學一年就已經能看出來了。這個東西你能怎么卷?考到十級又怎樣?他能練到長大后去參加Party,看到房間里擺著一架鋼琴,徐徐走過去彈上一曲,就足夠了。”

    封面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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