檢討“光伏躍進”之企業樣本——生死賽維

每經記者于垚峰、查道坤發自江西南昌、新余、合肥、蘇州 時間是把殺豬刀。 賽維LDK從2005年成立，2007年在紐交所上市，僅兩年多的時間，便創造了中國企業赴美IPO融資額紀錄，公司創始人彭小峰也以400億元身家超越尚德的施正榮，成為中國能源業首富。 此后3年，賽維更是一躍成為世界上產能最大的太陽能硅片生產商，并不斷向光伏產業上下游拓展。上至上游的硅料硅片，下至下游的系統安裝，以及中間環節的電池及組件，賽維的觸角觸及光伏領域幾乎每個端口。一個“垂直一體化”的光伏帝國正在冉冉升起。 數年間，賽維先后在南昌、合肥、蘇州等地投資建設多晶硅電池及組件，2011年12月，又在內蒙古投資100億元建多晶硅料基地。 好花不常開，好景不長在。賽維此前的無限風光似乎一夜間變成了無休止的噩夢。 2011年第三季以來，多晶硅價格一路暴跌。頭頂“光速發展”、“能源巨頭”等光環賽維陷入連續虧損?！熬尢潯?、“人員流失”、“欠薪”、“破產”等一系列陰影橫亙在賽維的前行之路上。 年報顯示，賽維2011全年虧損54.48億元，流動資產182.95億人民幣，流動負債達236.35億元人民幣，負債率高達86%。無錫尚德去年四季度負債率79%，天合光能負債率60%，英利新能源負債率74.3%，均遠低于賽維。 “當然那些公司情況也很不好，但賽維的負債率遠高于其他幾個同行業公司?！蹦彻夥鼌f會負責人告訴《每日經濟新聞》記者。 “肢端肥大，不禁風雨”——光伏行業一家企業高管用“患了巨人癥”這一比喻形容當下的賽維。 “公司到現在還沒有發4月份工資，你覺得它還能撐得住嗎？有什么打算？” “很懸，現在光伏業這么不景氣。要再不發錢，我就準備走人，另找工作?！? 這是5月31日下午下班后，賽維LDK多晶硅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賽維多晶硅）的兩位員工在車上的對話。 時間已經進入6月，賽維依舊沒有給員工發放4月份的工資。原因在于，這家立志要做全球最大的垂直一體化光伏龍頭企業，陷入了巨大的財務虧損之中。 賽維于5月下旬發布的2011年虧損情況公告顯示，公司2011年共計虧損54.5億元，其中資產減值損失28.2億元，投資損失12.5億元，扣除上述損失后實際經營虧損為13.8億元。 除陷巨額虧損之外，賽維還背負著超高的債務。賽維發布的2011年年報顯示，公司負債總額共計60億美元，負債率達87.7%。 “去冬以來，光伏行業蕭條、價格打壓大大壓縮了賽維的利潤，歐債危機、美國‘雙反’又輪番給光伏行業帶來沖擊，虧損自不能避免?！蹦喜髮W太陽能光伏學院院長周浪在接受《每日經濟新聞》記者采訪時認為，上述原因皆為外因，實際上，賽維的內部也存在不少問題?！皯鹁€過長，上下游多而不專，競爭力不高，抗風險能力不強，都是導致其現在艱難處境的原因?！? 賽維總部所在地——江西省新余市也在積極地幫助賽維渡過難關，由市政府牽頭，相關部門派員組成的“幫扶小組”早已在4月就進駐了企業。新余市分管工業的副市長賀華為表示，這些工作主要是為了幫助企業協調外部的一些事情，創造更好的發展條件。 /職工/ 人員大規模流失 “11點30分，是公司下班吃飯的時間，因為食堂的座位有限，我們都必須小跑著去食堂打飯，才能搶得一席之地。”5月30日中午，在賽維1號食堂，賽維切片車間的員工劉健平一邊吃著飯，一邊向《每日經濟新聞》記者描述著一年前這個食堂開飯時的景象。 今非昔比，此時的食堂來者三三兩兩，稀稀拉拉，即便高峰時刻，也還有一半多的座位是空著的。 劉健平說，員工都走了一大半，輪休的員工也越來越多，公司里上班的員工僅有高峰時候的三分之一。 記者在位于新余市國家級高新技術開發區的賽維公司看到，這個集多晶硅片、電池和組件生產的總部基地內部，不少廠房大門緊閉，廠房與廠房之間的道路上偶有幾個員工走過，顯得頗為冷清。 位于公司大門兩側的自行車、摩托車停車棚，目前也只有一個處于開放狀態，另一個車棚內空蕩蕩。一位正在停車的員工告訴記者，原來這兩個車棚都不夠放車，來晚了，就只能往里面放?！艾F在員工少了一大半，這一個車棚都還沒有放滿?！? 在一個大門半掩的鑄錠車間，守門員坐在里面，一邊看著《賽維報》，一邊不時地抬起頭，檢查進出的員工是否佩戴了廠牌。守門員告訴記者，現在整個車間的員工只有一百多人，原來最多的時候有兩百多號員工。 “公司不景氣，走了不少員工，人少了，我現在工作倒輕松了?！笔亻T員工還不忘笑侃一番。 不只在鑄錠車間，人員流失幾乎遍布賽維生產流程的每一道環節。 劉健平所在的切片車間，員工從300多人，縮減到只有200人左右，還有些切片車間，人員全部清理，直接關停。據劉健平介紹，賽維總部共有13個切片車間，目前在運行的只有7個，另外6個已經停工。 位于新余馬洪的賽維多晶硅，一直被外界認為是賽維的一大敗筆。 這個擁有三條生產線、設計年產15000噸硅料的項目，如今業已全面停產，3000多員工只留下了1000多人，負責日常的機器看護。氫化車間的員工陳長虹說，馬洪硅料廠從4月份就已經停產了，目前用于生產的原料只有200噸，只開啟一條生產線，也只能夠滿足5個小時的生產。 業內人士分析，彭小峰當年可能過于樂觀地估計了多晶硅項目的形勢，以至于在該項目上押上巨資，以期實現硅料項目分拆上市。而這一項目的最終擱淺，除了彭小峰的過度樂觀以及瞬息萬變的市場，還有賽維自成立以來一路的順風順水，低估了潛藏的風險。 除了總部新余，在合肥及蘇州，《每日經濟新聞》記者發現，賽維在當地的公司同樣讓人揪心。 在賽維合肥公司，偌大一個工廠十分寂靜，記者走在工廠里面只能看到偶爾有幾名工人在廠區走動，大多數車間都處于關門停產的狀態， “公司現在庫存很多，生產那么多賣不出去，怎么可能繼續生產？所以，現在只有幾個車間在進行正常運轉而已?！痹搹S區一位員工對《每日經濟新聞》記者透露，“即使是那幾個正常生產的車間，也只是白天進行小規模生產，不像以前加班加點。” 《每日經濟新聞》記者還在合肥廠區看到，有部分車間里面裝滿了外包裝上寫著LDK的貨物。“這里面都是公司積累下來的庫存。”上述員工介紹。 賽維蘇州公司的情況顯得更加冷清?！睹咳战洕侣劇酚浾呃@著公司轉了一圈后發現，一般工廠中常見的往來穿梭的卸貨車、叉車，在這個廠區蹤跡全無。 記者還注意到，位于公司側門的貨物進出口大門被幾塊木板擋住了大門。對此，一位坐在廠區外的黃師傅告訴記者，“廠區貨物進出通道已經被這幾塊木板擋了很長時間了。” 透過圍墻鐵柵欄望進去，里面有許多藍色塑料布蓋著裝貨用的木箱子，每個箱子上都印著三個大寫的英文字母LDK。 “這都是他們公司的庫存，已經堆放了很長時間了，圍著公司一圈都可以看到藍色塑料布蓋著的大量庫存。”黃師傅說。 據《每日經濟新聞》查詢到的公開信息顯示，2011年7月，賽維的員工是28273人，而到今年4月降至19495人，減少近9000人。 /客戶/ 《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在合肥和蘇州兩家公司采訪時了解到，兩家公司均出現過供貨商上門要錢的情況，其中蘇州公司尤為嚴重。 據上述送貨的黃師傅介紹，他們是蘇州本地一家外包裝公司，一個月之前來送貨時，就看到很多供貨商過來要錢，曾經一度出現過堵門的情況，“有的供貨商就用好幾輛車堵住公司的大門，導致公司的原材料進不去，貨也出不來?！? “賽維也欠我們公司錢，但是不多，所以公司并沒有做出過激要錢的行為?！秉S師傅透露，“據我了解，蘇州賽維這邊欠了供貨商很多錢，其中最多的估計有幾千萬元?！? 在蘇州公司大門外，《每日經濟新聞》記者遇到一位自稱送老板來要錢的司機林師傅。 這位林師傅對《每日經濟新聞》記者介紹，他們公司一直以來都是給賽維供貨，但是去年四季度以來，賽維一直沒有錢支付他們公司的貨款，導致公司沒有辦法生產，工人工資沒有錢發放。 “賽維欠我們公司幾千萬，一直沒有還，一個月前開始每隔幾天我就要送老板過來要錢，據我了解，目前只要回來一點，但這一點錢甚至還不夠給員工發工資，所以導致我們公司很多生產線也處于停產狀態?！绷謳煾嫡f。 記者掌握的資料顯示，現在賽維拖欠供貨商分別來自清洗制絨、廣告印刷、備品備件、外包裝、辦公用品甚至水處理等行業。 雖然沒有出現蘇州公司供貨商堵門的情況，但是賽維合肥公司一位知情人士對《每日經濟新聞》記者透露，“合肥公司這邊也欠供貨商的錢，但并沒有到蘇州那么嚴重的情況，只是有供貨商過來要錢?，F在大部分供貨商都拿到了一部分錢，當然不會拿到全款，因為按照公司目前的資金情況來說，根本沒有辦法支付全部貨款?！? /財務/ 每天下午5時30分下班后，陳長虹都會一手提著一個麻袋，一手拿個小板凳，坐半個多小時的公共汽車，到新余市火車站前廣場擺地攤。他說，他的工資本就不高，又基本屬于“月光族”，現在賽維還拖欠著員工兩個月的工資，他只有借此 賺點錢補貼生活。 不僅員工工資被拖欠，連在賽維食堂做小買賣的商家的錢，賽維都要克扣一部分。賽維1號食堂共有22個店面，目前只有5個還在開業，其余全部處于關閉狀態。 一位已經離開的商家說，由于員工大部分都是刷卡消費，商家結現需要和賽維公司結現?！敖衲甏汗澓?，一份10塊錢的飯，在向賽維結現的時候，往往只能收到8塊錢，賽維要扣掉一部分；并且結現還非常不及時?！? 窺一斑可見全豹。從最初拖欠上游供貨商的貨款、銀行到期債務，到拖欠工人的工資，賽維資金鏈告急。即便是昔日親密無間的合作伙伴，也因為資金問題與賽維翻臉。 繼6月5日宣布與最主要客戶賽維LDK終止合同后，京運通6月11再度發出公告稱，該公司已經向上海仲裁機構提出仲裁，要求賽維支付逾期付款違約金78.96萬元及相應的利息損失3.84萬元，江西賽維支付終止履行合同違約金3.13億元及相應的利息損失。其中，還包括打官司產生的其他費用。 “我們是從賽維那里得到了大量的訂單，但是迄今為止，江西賽維并沒有給我們支付多少貨款。如果公司不索要合同違約金的話，那么我們也會很困難?！本┻\通證券部一位工作人員訴苦道。 據《每日經濟新聞》記者了解，成立于2002年的京運通，起初只是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小公司，但是在2007年和江西賽維合作后，其迅速成為國內多晶硅鑄錠爐三強企業。 “在京運通成長過程中，江西賽維起到的作用毋庸置疑，可以說沒有江西賽維的大量訂單，也就沒有京運通的今天。”國內一家光伏產業協會的負責人指出。 資料顯示，截至目前，京運通已經向賽維發出設備119臺，其中2008年發貨18臺，2009年101臺，2010年和2011年未發貨，剩余合同數量461臺，剩余合同金額11.59億元。 “到今年3月，江西賽維只支付完畢461臺設備的合同預付款1.14億元，剩余的款項至今沒有支付，而根據此前的雙方合同規定，若逾期付款超過兩個月，原合同及原補充協議全部終止履行。所以，江西賽維應該在我們發出終止合同后3日內，向我們支付461臺設備余下所有未支付部分貨款總額30%的違約金，大概在3億元左右?！鄙鲜鼍┻\通證券部一位工作人員對《每日經濟新聞》記者說。 “江西賽維有財務壓力，我們財務壓力也很大，我們的訂單大都來自于江西賽維，所以當他們情況不好的時候，我們也會受到影響?！本┻\通證券部一位工作人員表示。 “在賽維面臨財務壓力的時候，京運通為了緩解自身的財務壓力向賽維索要違約金，會進一步加劇賽維的財務壓力?！币晃粯I內人士指出。 除了京運通外，作為江西賽維的另一家供貨商，恒星科技也深陷江西賽維的債務危機中。公開資料顯示，恒星科技2011年5月宣布與賽維簽訂《采購合同》，向后者供應超精細鋼絲5200噸，約占恒星科技2011年產能的三分之一。但截至目前，江西賽維拖欠恒星科技貨款共計6617萬元。 賽維拖欠恒星科技的貨款數額也不小。據恒星科技2011年報，賽維位列全年營業收入第二，貢獻營收6083萬元，但欠款卻高達6617萬元。 “江西賽維是拖欠我們不少貨款，目前公司相關工作人員和江西賽維正在溝通，與賽維也還有業務往來。”恒星科技董秘李明向《每日經濟新聞》記者表示。 據公開資料，除京運通和恒星科技外，江西賽維還與多家上市公司有業務往來，如天龍光電、新大新材、奧克股份、中航三鑫、新綸科技、博云新材、比亞迪等。 賽維目前的債務壓力，在2008年就有經埋下了隱患。 賽維2008～2011年財務報表顯示，在2008年4月，賽維從國開行借款總計6000萬美元，按照當時雙方約定2011年至2013年要分別償還1000萬美元、1500萬美元和2000萬美元的貸款。同年7月，賽維又向中國建設銀行借款3660萬美元，并分四個階段來償還：其中2011年及2012年分別要償還1460萬美元、590萬美元。 就在行業低谷的時候，還債高峰期也如期來臨。 近日，賽維有關人士對媒體承認，確有銀行及金融機構提供資金來緩解賽維目前的困難。 記者了解到，有銀行已接到政府通知，希望銀行不要對賽維“壓貸”（即壓縮貸款），畢竟企業已經處于困難時期，這個時候要“幫一把”為好。但至于外界傳言“通過政府擔保為賽維開辟貸款通道”的說法，有銀行界人士則直接否認。 2010年8月，賽維在安徽合肥高新區開建電池生產線。當時，安徽合肥高新區管委會就曾出面協調，讓浦發銀行為賽維貸款。 /政府/ 賽維陷入困境，與其“垂直一體化”的戰略直接相關。賽維公告顯示，公司致力于全產業鏈模式的打造和規模擴張，業務從上游的多晶硅硅料、硅片，到中下游的電池、組件，乃至到終端的工程安裝，無不涉及。 自2008年始，“垂直一體化”模式是光伏業一場空前的競賽，包括無錫尚德和英利也涉身其中。不同的是，其他企業投資規模普遍不大，見好就收；唯獨賽維LDK則希望成為上下通吃的巨無霸，最終難以回頭。 光伏是一個新興行業，未來發展存在巨大變數。以多晶硅價格為例，最高峰時達到過500美元/公斤，而最低僅有20美元/公斤。高峰時巨大利潤的背后，蘊藏著巨大的風險。 全線擴張的賽維，顯然低估了這種風險。它攻城掠地，在南昌、合肥、蘇州、內蒙古等地相繼投入大規模資金。但賽維“時運不濟”，歐債危機、美國“雙反”等一系列重大利空接踵而至。 “正是一體化模式戰略拖累了賽維。光伏產業作為一種政策引導型新興產業，其市場環境極易受政策影響而改變，且該產業還是資金密集型產業，企業稍有失誤就可能陷入資金困境?！庇袠I內人士向記者分析。 賽維現時的困境已經引起了當地政府部門的警覺。 4月以來的每天上午9點，在新余市工信委的大門口，一輛大巴車會將調入“幫扶小組”的工作人員直接帶到賽維總部辦公，其中包括新余市工信委主任錢傳宇。 “新余市一直有向企業提供幫助的傳統，當企業陷入困境時，政府提供一定的幫助，是義不容辭的。”新余市工信委一位負責人表示，政府已經派駐“幫扶小組”的企業，包括但不限于賽維?！爸灰悄戤a值5億元以上的企業，在遇到困難時，我們都會提供幫助。” 據新余市工信委綜合科許科長介紹，目前“幫扶小組”進駐，主要是幫助解決資金問題，以及在生產過程中用水、用電、用氣的問題?！八麄儸F在遇到的問題很多，我們進駐，就是給他加快辦事的進程，協調企業解決問題。 但是許科長否認政府運用了行政手段為企業解決資金方面的問題，他說，賽維向銀行貸款，還是要靠市場化運作的方式解決。對于此前外界有消息稱，在當地政府的協調下，賽維的部分銀行短期債務轉變成長期債務，他也給予否認。 “‘幫扶小組’基本上是工信委牽頭，其他相關部門派員參與，進駐企業，為企業提供一些幫助。”上述工信委負責人說。 在新余市采訪時，當地一家城商行辦公室的工作人員卻向記者表示，他們行已經接到了政府的通知，增加對賽維的授信，并讓他們要對賽維充滿信心。 在最困難的時期，賽維獲得了一筆20億元的貸款。包括彭小峰、江西省工信委等在內的多方信息源均指向這筆貸款來自國開行江西省分行。 但是，國開行卻對外宣稱，這筆貸款并不是來自于國開行。 記者先后致電國開行江西省分行行長張國良和國開行新聞發言人徐飛，張國良以在外開會不方便為由，婉拒了記者的采訪，而徐飛的手機則無人接聽。 20億元，對于資金缺口龐大的賽維來說，多少顯得有些捉襟見肘，但這或許是賽維的一線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