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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泓:在厲以寧先生的詩詞中,讀出他至情至性的一面

    每日經濟新聞 2023-02-28 13:52:27

    ◎“厲以寧先生不僅在經濟學方面治學嚴謹,著述勤奮,多有建樹,而且在文學上也頗有造詣,寫得一手明麗流暢的好詞?!毙煦谏鲜兰o80年代采訪了一系列站在改革最前沿的經濟學家、文學家,其中厲以寧的真摯坦率,讓徐泓記憶猶新。他在追憶先生的文章《厲以寧先生和詩詞》中寫下,“厲以寧在詞中展示出他至情至性的一面:夫妻愛篤、舐犢情深、同窗之誼”。

    每經記者 丁舟洋    每經編輯 文多    

    “我第一次采訪厲以寧先生,是在上世紀80年代,那也是我第一次采訪一位經濟學家。”2月28日,微信那頭,徐泓向《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娓娓道來。彼時,作為中國新聞社的記者,徐泓將厲以寧在一次座談會上提出股份制改革的思想予以刊發報道,“那是他第一次在公開場合提出股份制改革,引起軒然大波”。

    就這樣,徐泓在上世紀80年代采訪了一系列站在改革最前沿的經濟學家、文學家、理論家。其中,厲以寧的真摯坦率,讓徐泓記憶猶新。

    徐泓的父親徐獻瑜是北大數學系的奠基人之一,是中國計算數學的開拓者;母親韓德常畢業于當時的燕京大學音樂系,她的不少同學后來都成了聞名中外的音樂家,但她選擇從事幼兒音樂教育,譜過《搖啊搖》《小兔子乖乖》《丁丁說他是小畫家》等許多兒歌。

    得知徐泓也是“北大子弟”,厲以寧就感到更親切了。“厲老師得知我住在燕東園40號,那就更熟悉了,因為燕東園40號距離他經常去請教的兩位老師所住的燕東園29號非常近,是一橋之隔斜對面兒的鄰居。”徐泓說。

    厲以寧在燕東園29號的兩位恩師,是著名經濟學家、教育家趙廼摶(趙乃摶)先生,和曾任西南聯大法學院院長的“五四運動”先驅周炳琳先生。

    趙廼摶在北京大學任教達55年,厲以寧后來成為趙廼摶的“關門弟子,走讀學生”。

    1955年初夏,厲以寧在大學畢業前夕的一個周末,陪趙廼摶夫婦游香山,同游的還有馬雍、張盛健、趙輝杰、傅正元同學。師生自帶面包、茶葉蛋、香腸、飲料,在草坪上席地而坐,盡歡而返。厲以寧填詞一首:

    《陪趙廼摶老師、駱涵素師母游香山》

    繁花淺草,蜂蝶隨人香徑小。

    云淡風清,春色依然嶺上明。

    山高幾許,手插柳條逢喜雨。

    幼樹新姿,共盼迎來飛絮時。

    徐泓曾在《厲以寧與他的兩位恩師》一文中記錄過這一幕動人的場景。

    厲以寧在燕東園29號樓趙廼摶先生書房中

    圖片來源:徐泓文章《厲以寧與他的兩位恩師》

    “趙廼摶的太太駱涵素與我母親同在北師大任教,發現其實我們兩家很熟悉,厲老師非常高興地告訴我,我當時刊發的新聞,是國內第一個對外報道股份制改革的。”徐泓對每經記者表示,“后來十多年我們工作上接觸得越來越少,我只是聽到他哪有講座的消息,就去現場聽一聽。到2002年我回到北大教書時,又一次遇到厲老師,那是我們相隔十多年后,又一次在北大見面,厲老師很高興。”

    在繁忙的工作和生活中,徐泓說自己回到北大以后,在距離上和厲先生越來越近了,見面的機會卻是越來越少,所以后期沒有太多的交往了。

    “我一會翻翻舊稿子,我想發一篇《厲以寧先生和詩詞》,這可能是我首次報道厲以寧會寫詩詞,而且詩詞寫得非常好。”徐泓說。

    正如徐泓在《厲以寧先生和詩詞》一文中所言:“厲以寧先生不僅在經濟學方面治學嚴謹,著述勤奮,多有建樹,而且在文學上也頗有造詣,寫得一手明麗流暢的好詞。厲以寧在詞中展示出他至情至性的一面:夫妻愛篤、舐犢情深、同窗之誼,變作一篇篇詩情畫意躍然紙上。”

    “徐老師,這篇悼念文章可以授權我們發布嗎?”每經記者問。

    “可以,只要有利于厲老師的悼念緬懷,都可以。”徐泓回答。

    以下為《厲以寧先生和詩詞》全文,每日經濟新聞經徐泓授權發布。

     

    厲以寧先生和詩詞

    作者:徐泓

    著名經濟學家厲以寧教授昨天(2月27日)在北京病逝。

    1980年代,我作為中國新聞社記者曾幾次采訪過他。當時他對中國經濟改革提出了獨樹一幟的理論與主張,其中影響最大的,莫過于他1980年5月在全國勞動工資座談會上倡導并多年來一直堅持的股份制經濟。

    在采訪中,我發現厲以寧先生,不僅在經濟學方面治學嚴謹,著述勤奮,多有建樹,而且在文學上也頗有造詣,寫得一手明麗流暢的好詞。厲以寧在詞中展示出他至情至性的一面:夫妻愛篤、舐犢情深、同窗之誼,變作一篇篇詩情畫意躍然紙上。

    我在1991年曾寫成《曲成只自知——厲以寧側記》一文發表,原文如下:

    厲以寧說:“家庭的幸福不在于物質生活的豐裕,而在于感情的融洽和互相理解。”他的妻子何玉春是位電力工程專業的高級工程師。筆者第一次去厲宅拜訪,就感受到他們夫妻之間的和諧與默契。當厲以寧高談闊論他的經濟觀點時,何玉春靜靜地坐在一旁,偶爾插上幾句話,都恰到好處。厲以寧解釋說:“她整天同我在一起,讀我的文章,還幫我設計某些經濟關系框架圖、示意圖,所以她也能講解我的經濟觀點。”

    在厲以寧撰寫的二十多本專著中,他視《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和《國民經濟管理學》為精心之作,因為這兩本書集厲氏理論之大成。就在這兩本書的后記中,厲以寧都有一段深情的文字感謝夫人何玉春,并稱她是該書的“第一個讀者”。

    他倆從小相識,可謂青梅竹馬。當年戀愛時的甜蜜,有厲以寧兩首《浣溪沙》為證:

    其一

    靜院深庭小雪霏,

    爐邊相聚說春歸,

    窗燈掩映辮兒垂。

    笑憶初逢詢玉鏡,

    含羞不語指紅梅,

    勸嘗甜酒換銀杯。

    其二

    誰解春游少女心,

    迷人黃蝶最知音,

    翩翩引路小河濱。

    先摘薔薇紅辮結,

    再臨流水整紗巾,

    笑聲驚散細魚群。

    他與何玉春,婚后兩地分居十三年。這種牛郎織女式的生活,使他的不少詞作以思念之情構成主旋律。1963年中秋節時他曾填過這樣一首《鷓鴣天》

    一紙家書兩地思,

    忍看明月照秋池。

    鄰家夫婦團賀夜,

    正是門前盼信時。

    情脈脈,意絲絲,

    試將心事付新詞。

    幾回擱筆難成曲,

    縱使曲成只自知。

    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厲以寧下放到江西勞動,何玉春也到農村落戶,他倆才算結束了一年一次的鵲橋相會,在“五七干校”安下了自己的家。盡管這僅僅是一間家徒四壁的茅舍草棚,但厲以寧仍為夫妻團圓欣然命筆再填一首《鷓鴣天》

    往事難留一笑中,

    離愁十載去無蹤。

    銀鋤共筑田邊路,

    茅屋同遮雨后風。

    朝露冷,晚霞紅,

    門前夜夜稻香濃。

    縱然汗漬斑痕在,

    勝似關山隔萬重。

    現在,他們當然有了一個溫馨舒適的家,近幾年夫妻幾乎形影相隨。厲以寧無論出國講學還是到京外考察,他都盡可能地攜夫人同往。他們不久前結束的西北行,一個多月走了內蒙古、甘肅、新疆、寧夏、青海五個省、區,從蘭州到南疆,汽車旅行四千多公里。

    厲以寧夫婦兒女雙全:大的是女兒厲放,小的是兒子厲偉。兩人都稟承家學,在經濟理論方面學有所長。兒子婚后仍然和父母同住,新房門上貼的喜字為這所靜謐的學者書齋增添了幾分紅火。他一直珍存著父親為他填的一首《調笑令》,那還是他蹣跚學步時,父親的即興之作:

    穿戶,穿戶,

    小燕巢邊尋路。

    輕輕兩翼低揮,

    停停又復起飛。

    飛起,飛起,

    明日長空萬里。

    如今“小燕子”已展翅高飛。厲偉先學化學,后轉入經濟,1990年獲經濟學碩士學位。他從小聰穎好動,富于冒險精神。他不甘于在書本或教材中研討經濟學,他渴望到瞬息萬變的經濟海洋中去闖世界,于是下海南、赴深圳,正如厲以寧詞中所云“停停又復起飛”,他正又一次學步。

    厲以寧決不重男輕女,對女兒厲放,他同樣鐘愛異常。厲放也不辜負父親的厚望,她在下鄉插隊回來后直接考入研究所,獲金融學碩士學位,然后去日本留學,再獲行政管理學碩士。目前正在澳大利亞攻讀經濟學博士課程。女孩子單身一人,遠在異國他鄉,自然更加牽動父母的心懷。她寄回來的照片都被媽媽仔細地貼在照相簿上,這是何玉春保存的“家庭檔案”中珍貴的一份。厲以寧在1985年女兒研究生畢業時,曾填《鷓鴣天》詞一首,勉勵她再攀學業高峰:

    數載坎坷志未消,

    登山且莫問山高。

    野無人跡非無路,

    村有溪流必有橋。

    風颯颯,路迢迢,

    但憑年少與勤勞。

    傾聽江下濤聲急,

    一代新潮接舊潮。

    其中“野無人跡非無路,村有溪流必有橋”,是厲以寧經常用來勉勵自己的話。

    厲以寧重友情。他進入北京大學以后,周圍有許多好朋友,各人所學的專業雖然不同,可是通過相互交流和爭論,大大開拓了厲以寧的視野,成為他當時難得的學習伙伴。三十多年后,他回憶起大學生活和這些好朋友時,仍然不勝感慨:“這是最值得留戀的。”

    這些朋友中,趙輝杰與他中學同窗,另有一段不一般的友情:1951年厲以寧參加高等學??荚?,他委托當時正在北大歷史系讀書的趙輝杰代他報名。趙認為厲以寧對文理科都有興趣也都有基礎,加上他還當過會計,就代他選擇了北京大學經濟系。厲以寧說:“至今我仍然感到趙輝杰代我所做的選擇是最佳選擇。”入學后,他還和趙輝杰一起翻譯了有關赫爾岑和車爾尼雪夫斯基的經濟學著作和論文。1958年趙輝杰研究生畢業分配至蘭州大學工作,厲以寧以一首《天仙子》送別:

    把手送君西北去,

    莫問邊城晴或雨。

    祁連山下過春風,

    休猶豫,請記取,

    塞上也能飄柳絮。

    人世悠悠長幾許,

    往事只當初寫序。

    黃河潤筆著新篇,

    驚人語,千萬句,

    留待他年杯酒敘。

    1991年夏天,兩位老友在蘭州重逢。杯酒敘中,想必有滔滔不絕的“驚人語,千萬句”吧!

    2018年,商務印書館出版了《厲以寧詩詞全集》,全書分四卷展開,按照時間順序整理和記錄了厲先生自1947年以來的所有1600首詩歌。第一卷記錄了厲先生在1973-1995年間創作的319首詩歌。包含韻律詩、詞、自由體詩等內容。每首詩歌后都備有附注,有些解釋了作者的寫作背景,有些是作者對詩韻本身的注解。從這些詩歌中,能看到厲先生對工作、對生活的熱愛與執著,也是他文學創作的一個真實縮影。我再摘其中兩首,表達對厲先生永遠的懷念與崇敬:

    厲先生談治學之道:

    溪水清清下石溝,

    千彎百折不回頭。

    一生治學當如此,

    只計耕耘莫問收。

    厲先生論千秋功過:

    隋代不循秦漢律,

    明人不著宋人裝,

    陳規當變終須變,

    留與兒孫評短長。

    先生走了。他帶走了一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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