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工程院院士于金明：兒童腫瘤不是縮小版的成人腫瘤，現有臨床研究還遠遠不夠 ｜ 對話科學家

每經記者 林姿辰    每經編輯 董興生    

聽到“兒童腫瘤”，很多人的第一反應是“孩子也會得腫瘤”？但根據《國家兒童腫瘤監測年報（2022）》，2019—2020年間，我國兒童腫瘤平均發病率為125.72/百萬，1—4歲是兒童腫瘤高發期。目前，惡性腫瘤已經成為兒童除意外死亡外的第二大致死原因。

由于兒童腫瘤發病隱匿，且幼兒語言表達能力有限、公眾認知不足、專業醫療機構緊缺、社會保障有限，使得兒童腫瘤一直被忽視，宛如一顆“隱形炸彈”。

近日，全國人大代表、中國工程院院士、山東省腫瘤醫院院長于金明接受《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專訪。于金明認為，目前地區之間醫療衛生水平存在差異，可能導致患兒的存活率有巨大差異，許多醫院腫瘤中心并不能完成各項治療環節的無縫銜接，因此在我國，跨區就醫的腫瘤患兒比例相當高，建議醫療機構成立專業團隊進行全程管理；另外，應適時推動篩查和治療手段納入醫保，減輕患兒家庭負擔。

于金明 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針對兒童腫瘤，應成立專業團隊進行全程管理

NBD：作為一位放射腫瘤學家，你是如何開始關注兒童腫瘤問題的？

于金明：近年來，我國兒童腫瘤的發病率逐年上升，已經成為兒童死亡的主要原因，僅次于意外傷害。我國兒童腫瘤的診療資源并不豐富，山東省也是同樣。作為全省腫瘤專科醫院的龍頭單位，我們始終堅持以患者為本，注重加強學科建設，為了填補山東省兒童腫瘤專業的空白，引進了學科帶頭人王景福教授，成立了山東省首家為兒童提供腫瘤綜合治療的病區，能夠獨立完成兒童實體腫瘤的手術、化療、放療、靶向、自體干細胞移植、免疫治療等序貫性診療服務，是國內少有的能夠做到兒童實體腫瘤治療各環節無縫銜接的中心，實現了兒童腫瘤治療的全過程管理，極大提高了我省兒童腫瘤的治療水平，每年收治患兒達一萬余人次，70%以上都來自外省。

NBD：你認為，是哪些因素影響了兒童腫瘤的早期發現和診斷？

于金明：首先，我們常說兒科是個“啞科”，幼兒語言表達能力有限，身體不適常常只有哭鬧、精神差等表現，能否早期發現、早期就醫非常依賴于家長的細心觀察，如果癥狀輕微，往往被忽略。另外，許多腫瘤患兒的家長就診時都會提到，“沒想過孩子也能得腫瘤”“一進病房才發現有許多和我們一樣的家庭”，這是因為兒童腫瘤相關的科普較少造成的，大眾接觸的相關信息少，導致家長對于兒童腫瘤的認識不足。

其次，基層醫院的醫生對兒童腫瘤的診斷水平有差異，有些腫瘤患兒就診時出現發熱、腹痛，卻未能完善進一步檢查，僅僅給予對癥處理，往往延誤了最佳治療時機。因此，需要不斷提升和規范兒童腫瘤的診療水平，幫助更多的家庭早發現、早診斷、早治療、規范治療。

NBD：在職業生涯中，你觀察到兒童腫瘤的治療水平發生了哪些變化？現狀和挑戰有哪些？

于金明：兒童腫瘤的治療已逐漸走向了規范化和系統化，追求全程、多手段、多模式的管理。兒童腫瘤需要手術、化療、放療、免疫、移植等綜合治療，但是地區之間醫療衛生水平存在差異，可能導致患兒的存活率有巨大差異，許多（腫瘤）中心并不能完成各項治療環節的無縫銜接。因此，在我國，跨區就醫的腫瘤患兒比例相當高。

另外，許多新的治療手段例如質子放療，因放療副作用小，能夠最大限度地保護對輻射敏感的組織和器官，降低長期毒性反應的風險，有效減輕兒童腫瘤放療的不良反應，成為兒童腫瘤治療的利器。再比如，神經母細胞瘤的免疫治療，能夠提高這種“兒童癌癥之王”的存活率，建議將這兩種治療手段納入醫保，減輕患兒家庭的經濟壓力，讓更多患兒重獲新生。

NBD：你曾提過一些提高兒童腫瘤規范化診療水平的建議，還有哪些好的建議？

于金明：現在不少城市還沒有專門的兒童腫瘤科，患兒需要到綜合醫院兒科或者兒童?？漆t院就診，如果醫生的兒童腫瘤知識和經驗不夠豐富，容易耽誤診斷和治療。建議針對兒童腫瘤應該有專業團隊進行全程管理，在每一個環節都提升診治水平與服務質量。要注重加強對兒科腫瘤專業醫生的培養，在落實兒科醫生培養相關文件要求、保障兒科醫師待遇外，各地在職稱晉升、福利待遇等方面應適當向兒科醫師傾斜。

圖片來源：每日經濟新聞 蘭素英 攝

相關臨床研究項目有增加，但還遠遠不夠

NBD：你曾提到，要建立一個全鏈條的兒童腫瘤救治體系，能展開來講講嗎？

于金明：抓好兒童腫瘤的早期篩查，適時推動兒童常見腫瘤篩查納入醫保，以提高兒童腫瘤早期診斷率。在腫瘤確診后，早期治療、規范治療是提高治愈率的關鍵。對兒童實體腫瘤來說，手術、化療、放療、免疫、靶向、移植治療都是全過程管理中重要的治療手段。不同的治療模式選擇，要有先后順序的原則，需要綜合考慮。各種治療模式的轉換和引入要及時，一旦延誤會給后續治療帶來困難。因此，兒童腫瘤必須在專業的兒童腫瘤中心進行系列治療，后續還可以進行康復及心理指導。

NBD：你如何看待兒童腫瘤篩查工作在國內腫瘤防治中的地位，以及推動將其納入醫保的可行性和意義？

于金明：推動兒童腫瘤篩查納入醫保意義重大，有助于推進兒童腫瘤的早期發現和治療。例如孕前檢查、產前篩查、新生兒篩查，以及常規的B超、腫瘤標記物，花費并不高，但對于兒童腫瘤的早發現、早診治至關重要。兒童腫瘤篩查能夠盡早讓患兒得到針對性的治療，提高治愈率；能更好地節省國家醫保資金，減輕社會負擔。

NBD：目前國內的兒童實體腫瘤患者多，但可選擇治療的藥物很有限。原因可能有哪些？與成人腫瘤藥物相比，兒童腫瘤藥物研發面臨哪些難題？

于金明：兒童腫瘤發病率低，群體規模小，社會關注度低，相關臨床研究數據少、難度大，都是藥企科研投入少的原因。許多常見兒童腫瘤，初治時雖然有治療藥物，但是一旦出現復發難治，可選擇藥物不多，而且還有的甚至是孤兒藥。

在能選擇的藥物里，有些也并不是專為兒童研發的，是成人腫瘤的藥物在患兒身上可能發揮一定的作用，但由此面臨的，可能也是對于兒童適用劑量的調整，以及可能伴隨的更為明顯的副作用。因為，兒童腫瘤并不等同于縮小版的成人腫瘤，藥企開發兒童腫瘤的新藥，就需要走入兒童腫瘤這個領域。

NBD：近年來，國家多次發布新政鼓勵兒童藥品的研制創新。據你觀察，相關臨床研究項目有無明顯增長？兒童腫瘤新藥研發的主要方向有哪些？

于金明：有增加，但對于臨床需求來說還遠遠不夠。雖然腫瘤患兒的比例不高，但中國有龐大的人口基數，在藥物研發方面還是有很大前景的。比如小分子靶向藥物、免疫治療藥物，以及某些融合基因的針對性藥物等研發方向，未來都是兒童腫瘤治療的突破口。

NBD：2024年全國兩會已經開幕，在提高兒童腫瘤診療水平方面，你認為政府、醫療機構及社會大眾應承擔的責任是什么？

于金明：兒童是國家的未來、民族的希望。對政府來說，增加兒童腫瘤新藥的研發支持、擴大兒童腫瘤的醫保覆蓋面，將有助于提高我國兒童腫瘤的治療水平。對醫療機構來說，兒童腫瘤治療永遠是社會效益大于經濟效益，要不遺余力地加大兒童腫瘤的系統化、規范化、全程化診療。對大眾來說，我們應該給予更多的支持和幫助，讓家長、學校和社會共同關注、共同重視，攜手參與到兒童腫瘤防治事業中來，保障每一個孩子的健康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