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2-28 01:49:27
每經編輯 每經記者 郭榮村 江西大余攝影報道
每經記者 郭榮村 江西大余攝影報道
“沒有資源了,沒有資源了?!毙铍p手握著方向盤苦笑。幾年前,他曾追隨一位老板,在大余縣承包了一處鎢礦,但此后開采難度越來越大,加上這兩年行業不景氣,老板只得賣掉一部分鎢礦的股份,而小楊也下山做起了汽車出租生意。
2月18日,在煙雨蒙蒙的江西省大余縣,小楊開著車,行駛在彎曲回腸的山路上,目的地是這里最早被開發的礦山——西華山鎢礦。
大余縣地處我國重要金屬成礦帶——南嶺成礦帶東段,盛產黑鎢,在我國礦業史上曾書寫過宏偉篇章,有著“世界鎢都”之稱。
如今,“世界鎢都”可開采的鎢逐年減少。《大余縣資源枯竭城市轉型發展規劃(2013-2020年)》(以下簡稱《規劃》)中明確寫道,現有鎢礦可開采利用僅剩6.16萬噸,開采年限不足10年。2011年11月,大余縣被國務院確定為第三批資源枯竭城市。
去西華山鎢礦的路上,“沒有資源了”是小楊反復嘮叨的一句話。
長期的礦山開采給大余的生態環境也帶來了種種傷痛。一些山體被挖空、植被遭破壞、農田被沙化、河流被污染……2013年4月,大余縣被列入國家“十二五”規劃重金屬防治污染示范區。
不過自救的行動一直沒有停止。近年來,大余一邊鐵腕治理環境生態問題,一邊大力發展接續替代產業。大余縣的目標是,以較小代價實現可持續發展,最終實現由資源開采型向科技創新型轉變,由增長粗放型向發展集約型轉變,由結構單一的工礦型城市向生態宜居的現代化山水園林城市轉變。
現有鎢礦可開采年限僅10年/
汽車來到西華山半山腰,因為長期的礦山開采,迷蒙的霧氣也未能遮掩住斑駁的山體。
“如果說大余是 ‘世界鎢都’,西華山是其最典型的代表?!毙钫f。
西華山是我國發現最早、開采最早、歷史最久的鎢礦山,一直被譽為中國鎢業的開山鼻祖。西華山歷經一百多年的開采歷史,曾為新中國的出口創匯、發展特種鋼鐵工業做出了突出貢獻。
背靠殷實的礦產資源,大余也曾是個“高富帥”城市。據當地人士介紹,在2003年以前,大余縣的經濟發展水平還處在整個贛州市的前幾位。小楊說,他的父親是西華山的一名老礦工,當年只要一聽是西華山的工人,周圍的人都會投去羨慕的眼光。
然而,隨著礦產資源的逐步枯竭,該區域近兩年的發展速度已經落后于周邊地區。
《規劃》顯示,2013年大余縣仍有22個省級貧困村和4.69萬貧困人口,有21個自然村、801戶家庭不通電視,有9個自然村、2408戶家庭不通電。
目前礦產資源的情況也不容樂觀?!兑巹潯愤@樣描述了當前困境:由于長期高強度開采,現有鎢礦可開采利用僅剩6.16萬噸,開采年限不足10年。
“隨著國家對礦產資源進行綜合治理,中央駐縣四大鎢礦、縣屬地方國有鎢礦相繼實施政策性關閉破產,鎢礦采掘棚組數量從350家急劇減至100家左右。礦產品稅收占財政收入的比重逐年下降,從2007年的51.3%降至2012年的36.3%?!薄兑巹潯繁硎荆俺再Y源飯為特征的增長方式難以為繼?!?/p>
資源慢慢挖空了,留下的是一大堆生態環保問題。
大余縣環保局黨支部副書記吳芳壽在接受 《每日經濟新聞》記者采訪時,談到了目前的現狀:一是礦山的開采,造成了一些山體的破壞,水土流失。二是重金屬污染問題。這個問題也是由來已久,一方面開采過程中會帶來重金屬排放,這是因為重金屬跟礦產資源是伴生的;另一方面,在加工提煉過程中,會產生重金屬污染物。重金屬從嚴格來講是不可降解的,開采100多年,肯定在環境中沉積比較多。所以大余被列為全國的重金屬污染防治重點區域。
《規劃》則用一組數據說明了大余縣生態環境面臨的實際情況:長期的礦山開采,給大余縣留下了嚴重的環境污染問題。全縣共有5595.9萬噸含重金屬的廢石和尾砂,淤積堵塞河道258公里,占用損毀土地3.45萬畝,污染影響農田林地22.5萬畝。全縣廢棄礦山破壞的土地總面積約15.1平方公里,水土流失面積221.51平方公里。
不過,吳芳壽也強調,外界可能會有一個誤解,“認為重金屬污染防治重點區域的污染就很嚴重,事實上,當時定這個重金屬污染區域,是根據企業的現狀、大余企業的分布、數量來大致推測出出,可能這里(重金屬污染)比較多。所以作為一個重點區域,必須對這些企業進行治理?!?/p>
研究資源型城市發展的東北師范大學副教授張友祥說,資源型城市一般都會遇到兩個問題,一個是財富的外流,一個是環境的破壞。
“還大余一江清水”/
沉重的生態環境包袱讓大余人認識到,解決環保問題已經刻不容緩。
在小楊的印象中,從2011年下半年開始,上面對整個行業的環保要求越來越嚴格。
他說,當時自己所在的礦曾經因為一小部分不符合規范被罰款5萬元,停產半年,“一旦被檢查不合格,你就等著哭吧?!?/p>
“堅持生態恢復優先,開發與保護并重?!痹凇兑巹潯分?,生態問題被提到和發展、創新、民生同等重要的位置。
吳芳壽說,大余屬于礦山型城市,鎢的開采時間超過100多年,這種以工業為主的城市,不可避免會帶來一些環境問題,過去大家的環境意識都不太強,2000年以后,才慢慢意識到環保問題,而此時污染問題也開始顯現出來。
最近一次的大型治污從2012年底延續至今。吳芳壽介紹說,大余縣財政共拿出了1500多萬元,開展了排污企業整治工作,共確立了62家重點企業,每家企業確定一個政府部門領導掛點做整治。同時全縣排查無證照的違法小礦,共取締了41個點,所有的生產設施全部拆除清理。
這種治理工作并不輕松。有時為了清理一個違法礦點,要開著挖掘機,聯合公安、工商、安監、礦管、供電等部門的100多人進行。
“當時有人把環保局局長的胳膊都抓爛了”,吳芳壽回憶說,在清理工作中有時也會遇到反抗,因為觸動了他們的利益。
與此同時,大余還啟動了沿河企業的搬遷工作,對5家位于章江河及支流兩岸1公里范圍內的企業實施退城進園,限期搬遷。偉良鎢業上世紀80年代就建在章江河邊,現在搬進了工業園。
大余縣政府一位工作人員告訴《每日經濟新聞》記者,該縣委書記、縣長多次召集環保、礦管、安監等部門調查企業環保執行情況,并把排污企業整治工作列為2013年政府工作重點之一,“書記在一次會議上的一句話讓我印象很深刻,書記說要還大余一江清水,造福子孫后代。”
不過,“鐵腕治污”風暴過后,依然存在“死灰復燃”的情況。比如執法部門斷了非法采礦點的電,但他們自己買發電機發電,有的還躲在深山叢林中,相當隱蔽,不容易被發現。
2007年,大余縣開展了浮江河流域(章江河支流)綜合整治工程。治理資金為2400多萬元,治理資金由企業、大余縣財政和村鎮自籌三部分組成,其中企業出資占大頭。治理工程包括四個方面:一是污染治理;二是改水工程;三是河道疏浚整治;四是沙化農田的復墾。
2008年,大余縣有幾個鄉鎮被列為江西省“五河一湖”及東江源頭保護區,2009年獲得了900多萬元的生態補償金,隨后逐年遞增,2013年達到1700多萬元。
重金屬污染防治重點區域被確定后,從2010年開始,大余共獲得1.035億元的中央專項資金,另外企業配套資金約有1.7億元。
這些資金并非直接用于對河流或者污染土地的治理,而是用于企業環保工藝的提升。政府方面首先會要求企業達標排放,在此基礎上,給企業下撥專項資金,對企業環保設備、污染治理措施做進一步改良,以減少污染物的排放。
2月18日,記者跟隨小楊,沿著章江河從上游到下游走了十幾公里,沿途查看了多個河段,由于正處枯水期,能清晰見到河底的石頭,沒有發現明顯污染的跡象。
從采掘到深加工/
雖然資源漸漸枯竭,但直到2012年,大余縣35戶規模企業中,以鎢為主的資源型企業仍有20戶,占規模企業總數的57.1%。
《規劃》顯示,2012年,規模以上鎢采掘加工業實現主營收入44.08億元,利稅2.33億元,分別占全部規模以上工業總量的81.9%、79.8%。
對于這樣的產業結構,《規劃》分析稱,工業結構內部粗放型產業多,耗能污染行業多,初級產品多,單體企業多,淘汰落后產能的任務十分迫切。近年來,非礦產業在工業內部所占的比重有所提高,但規模小、檔次低和科技含量不高的問題一直沒有突破。
大余急切希望改變已有的產業格局,注入新的血液。
東宏公司董事長饒日榮曾是一名礦企老板。1999年,縣屬大余縣鎢礦轉制,饒日榮通過競標獲得一個礦區的采礦權,并成立了日榮鎢業有限公司。公司成立后,正趕上全球鎢價大漲,企業順風順水,效益逐步增長。
然而,原有礦區經過長期開采后步入衰退期,品位下降,開采困難,成本不斷增高。如何實現企業生存和持續發展,成為縈繞在饒日榮心頭的難題。
在大量收集信息、外出考察以及同政府部門交流意見后,他認為,傳統資源型企業必須主動轉型、提前轉型。
饒日榮注意到,這些鎢礦里不僅有鎢,還有錫,即鎢錫伴生,但大家都將注意力集中在鎢上,關注錫的并不多。他決定從錫入手,向下游產業鏈延伸。2003年,饒日榮創辦了東宏公司,進行錫制品的深度加工。
到了2008年,東宏公司進一步向文化產業轉型,啟動純錫高檔工藝品生產項目,制造茶具、酒具、花瓶等工藝品。2011年,公司又將產品線擴展至旅游工藝品上,產品原料也不再局限于錫。
現在,公司是贛州市文化產業重點項目。
根據《規劃》,大余縣產業結構轉型的整體思路是:大力發展鎢及有色金屬深加工產業,重點培育接續替代產業基地,兼顧農業和服務業發展。
記者注意到,《規劃》的產業結構轉型內容中,鎢及有色金屬深加工產業是第一個被提及的。
《規劃》特別提到,鎢及有色金屬產業是大余縣經濟支柱,要通過增加科技含量,拉長增厚產業鏈,促進傳統產業向價值鏈高端轉移,提高整體經濟效益。
大余對鎢及有色金屬深加工產業寄予厚望,計劃到2020年,實現1~2家企業上市,把大余縣建成鎢及有色金屬深加工產業基地和鎢原礦交易集散地,爭取舉辦世界鎢產業論壇,并打造永久會址。2月17日,記者來到上述深加工產業基地的主要承載體——大余新華工業小區,工業區位于縣城的邊緣,四處能看到正在建設的廠房。據大余縣政府工作人員介紹,現有入駐企業50家左右,2012年實現主營收入38.5億元,稅收1.36億元。
在農業領域,大余的重點在擴大特色種植業比重、推廣生態養殖以及塑造特色農產品品牌等方面。特色種植業主要是種植蔬菜、臍橙和花卉苗木等經濟作物。大余縣是全國唯一的“中國瑞香之鄉”,該縣計劃以金邊瑞香獲國家地理標志產品保護為契機,重點建設大型花卉苗木交易市場,提高金邊瑞香、紅豆杉等產品知名度和附加值。
服務業的重點則在旅游,《規劃》稱,依托大余縣豐富的旅游資源,重點支持丫山-牡丹亭-梅關風景區升級為國家級風景名勝區,“《牡丹亭》故事原型”申報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
雙重難關:治污與接續產業/
一手治理環境, 一手發展接續替代產業,大余正朝著“由結構單一的工礦型城市向生態宜居的現代化山水園林城市轉變”。但是,記者在采訪中亦發現,資金和技術兩個軟肋,成為大余轉型面臨的重大挑戰。
資金和技術的雙重制約,首先表現在生態環境治理上。吳芳壽說,“十二五”重金屬治理預算的資金是6億元,目前只下撥了1個多億。
他說,一個庫的基本閉庫工程就需要3000萬元,這些工程主要是在尾沙壩上復土和復綠。但作為一個廢棄礦山,工程就不止這么多,比如開采的礦體的回填,山體復綠,難度更大。
“山體有些是光禿禿的石頭,你要蓋30公分泥土,土從哪里來,怎樣去固定,下雨會不會全部沖下去了?”吳芳壽說。
不過,要恢復大余縣這些年被破壞的生態環境,到底需要耗費多少資金,目前并不容易估算。對于 《規劃》提到的環境污染數據,廣東省生態環境與土壤研究所研究員陳能場向 《每日經濟新聞》記者表示,治理這些環境問題需要的資金數量,很難一概而論。
技術也是一個問題。據記者了解,僅僅是土壤重金屬污染治理這一塊,就有物理轉移法、植物吸附法、化學中和法等多種途徑,從目前看,這些技術都不是十分成熟,不是成本高昂就是治理后又會產生其他問題。
其實,僅是簡單的尾沙壩復綠,也會有挑戰。大余縣潤盛園藝有限公司董事長穆詩潤正在為這個問題頭疼。
去年,該公司給大余縣一個礦的尾沙壩種草復綠,眼看著草已經長出嫩牙,但幾場暴雨下來,草被沖得所剩無幾。
“一片狼藉!”該公司負責具體項目的人士介紹,現在有草的面積大概只剩下10%,其他全部被水沖走了。
產業方面也存在技術瓶頸。按照《規劃》,鎢及有色金屬深加工產業是大余縣的重頭戲,但深加工說來容易做起來難。
大余隆鑫泰鎢業有限公司行政副總蔡增為向《每日經濟新聞》記者表示,鎢產業的利潤主要在兩端,中間加工環節利潤并不豐厚,更重要的是,深加工對技術要求較高,一般企業并不具備條件。
她舉例說,如生產硬質合金,該公司前兩年也做了幾份可行性方案,但終因技術難度高不賺錢,而放棄了。
江西理工大學資源與環境工程學院副院長匡敬忠在接受 《每日經濟新聞》記者采訪時說,從目前中國的現狀來講,鎢材料的后續加工確實面臨技術上的瓶頸。特別是硬質合金,目前核心的技術都掌握在歐美等發達國家手中,國內還沒有多少科研院所或者企業掌握了這種核心技術。
加工企業所面臨的另外一個問題是原材料問題?,F在大余的鎢礦資源越來越少,一旦最終枯竭,這些企業將面臨無米下鍋的風險。
不過,匡敬忠介紹說,一些科研機構正在贛州市的于都縣進行深度探礦,可能底部還有鎢礦。另外,江西九江2012年勘探出目前世界最大的鎢礦,這些都能為大余的鎢加工產業提供原料供應。不過,“最重要的還是要突破深度加工的技術問題?!?/p>
東北師范大學副教授張友祥說,資源枯竭型城市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條是退城,從地級市降格為縣級市,再從縣級市降格到一般城鎮,直至消亡。
另外一條則是找到新的增長點。在他看來,接續產業只能維持一時,再怎么拉升產業鏈,資源終究會枯竭,替代產業才是根本。
對于大余縣發展旅游業的做法,張友祥認為,目前全國各地都在發展旅游業,如果大余能夠跟本省或者其他區域的景點形成一片,可能還有競爭力,如果僅僅是自己縣的幾個景點,很難形成影響力。
張友祥認為,這些資源型城市曾為國家做出了很大貢獻,現在需要國家加大對這些城市的扶持力度,幫助他們轉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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