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經濟新聞 2021-04-07 10:06:50
每經記者 趙李南 每經編輯 文多
“是不是這個人沒有錢,他就不要看???是不是這個人因為有錢了,他才要看???”
在接受《每日經濟新聞》記者采訪時,詹積富發出了這樣的靈魂拷問。
他是三明醫改的操盤手,曾任三明市深化醫藥衛生體制改革領導小組組長,現任三明市人大常委會黨組書記、主任。
3月23日上午,習近平總書記來到三明市沙縣總醫院,聽取了醫改情況介紹,并向醫護人員、患者了解醫改惠民情況。習近平強調,三明醫改體現了人民至上、敢為人先,其經驗值得各地因地制宜借鑒。
醫改成果獲得總書記肯定的三明市,位于福建中西部山區。這里本屬于老工業城市,近年來年輕人口流失嚴重,社會撫養比在全福建省都屬于倒數。也是在這里,誕生了全國推廣學習的“兩票制”“三醫聯動”“慢性病統一管理”等多項醫改措施。
4月2日,《每日經濟新聞》記者與這場醫改的“操盤手”詹積富進行了長達兩個小時的深度對話。
回憶改革歷程,詹積富說,自己一度“壓力非常大,失眠癥狀越來越重”。雖然改革路上伴隨著種種質疑,但三明最終迎來的,是醫療基金連續多年實現盈余、醫生收入不斷提高、藥品價格大幅下降的成果。
在醫藥領域工作多年,詹積富深知醫藥流通領域的行業弊病,“兩票制”就是他針對醫藥流通領域改革而開出的“藥方”。詹積富透露,三明市的醫改領導小組成員也都向他這個組長交過“保證書”,保證的內容就是“不跟醫藥代表來往”。
三明醫生都跑了?非但沒有,還增加了
“剛開始想到會有阻力,后面根本沒有想到省外的醫藥代表,包括這些利益集團,來攻擊三明。”詹積富說。
詹積富說的這些人,一度讓外人上網搜索“三明醫改”時,出現了“三明醫改是醫療界的災難”“三明醫改是騙局”“三明醫改醫生跑光了”這樣的聯想短句。
“改革者總是要有犧牲的。我把這個做了,得罪就得罪了。但是我們心里清楚得很,我是為人民,你不得罪這些少數人、既得利益者,那你就得罪人民,你選擇哪一個?”詹積富向記者表示。
中國科學院院士韓啟德贈與詹積富的字:敢為人先
圖片來源:每經記者 趙李南 攝
《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在三明采訪期間,從病人到醫生,從科室主任到院長,從三明醫改領導小組成員至詹積富,記者都拋出了同一個問題:“醫生到底跑沒跑?”
得到的答案是,三明的醫生非但沒跑,數量還大幅增長。
以三明市第一醫院為例,統計數據顯示,從2012年到2020年,該院每年離職的醫生和護士大概在十幾人左右,但這段時間里,三明市第一醫院整體新增的醫護人員達到了1183人。
“2015年,這些醫藥代表怕三明醫改復制到全國,有一波大的(輿論)壓力,三明醫生跑掉啦、三明沒有好藥啦,所以陳竺(曾任衛生部部長)2015年來的時候說,你格列衛都有了,怎么他們說你沒有好藥呢?”詹積富說。
他所提及的格列衛曾經掀起過全民大討論,電影《我不是藥神》即基于該藥品(電影使用化名,化名為格列寧)使用者的親身經歷改編而來。
“格列衛我們(三明)是列入報銷的。”詹積富說,格列衛,即甲磺酸伊馬替尼。2013年,100mg×120粒膠囊規格的格列衛市場價是24225元。2018年的“4+7”城市藥品集中采購,江蘇豪森藥業的甲磺酸伊馬替尼片中標,中標價格為623.82元/盒。
“你就是讓我們吃便宜藥。”詹積富向記者透露,在開會時曾有人這樣跟他講過。
“我說藥還是那個藥,還是那個生產企業,只是價格變了。像恩替卡韋,原來要500多,現在降到9塊多,你想想看。紫杉醇,原來賣1000多,真正成本就是十一二塊錢。”詹積富表示。
“既得利益人太多,還有就是醫療、醫藥太特殊,沒有太多人會看得懂,這里就有一定的隱蔽性,所以搞醫改的人是站在道德風險的最高端,站在話語權的最低端。”詹積富說。
醫藥流通“兩票制”開創者
“心里沒底,沒底。”在談判前,詹積富對藥品價格能否下降,也并沒有100%的把握。
將時間軸拉回2012年,那時的三明面臨醫保基金長期收不抵支、老百姓看病難、醫生收入低等難題。從2012年開始, 詹積富這位改革者開始著手解決這些問題。歷經近十個年頭,三明實現了醫?;鹩唷⑨t生收入增長、患者看病費用穩定(經通脹率調整后,患者支付費用實際在下降)的多贏局面。
“三明醫改第一階段就是治理混亂,簡單地說就是要整治以賺錢為中心,堵浪費。”詹積富的目標很明確。
1983年至2001年,詹積富在三明市的商業局、財貿委、外經貿委等與商業相關的部門工作。2001年,詹積富調任三明市藥監局局長,從此與醫藥打上交道。而在醫藥領域多年的工作經驗,讓詹積富熟稔了醫藥流通領域的“潛規則”。
“(醫改前)藥品的出廠價是中標價的30%,(我對)這里面很清楚,這叫行規,我前面搞商業、搞流通、搞藥監,(所以)我對這方面的情況是很了解的,才會讓我感到這個問題已經很嚴重了。給醫生的回扣錢從哪里‘洗’出去?通過其他省份城市的一些醫藥公司,全都是在醫藥流通領域洗錢,業內叫‘過票’。三明為什么提出兩票制呢?藥品只能從工廠直接開票到三明的醫藥公司,我這里的紀檢監察等監管機構才好查他。如果開票到了其他城市、其他省,我們能查得到嗎?人家會配合我們嗎?兩票制就是這樣來的。兩票制不能解決根本問題,但作為三明市來說,它限制了、或者說阻礙了在三明的醫藥代表洗錢的過程。”詹積富表示。
詹積富曾測算過,醫改之前,一個醫生為了拿到1塊錢的回扣,需要開出7~8元的藥品。這也導致了只有藥品價格更高才能覆蓋支付給醫生的回扣。因此,在醫藥領域也出現了一個怪現象,那就是藥價越貴的藥品銷路越好,醫藥市場也因此形成了“劣幣驅逐良幣”的惡性循環。
三明醫改成果之一,藥價下降
圖表來源:三明市深化醫藥衛生體制改革領導小組
此外,詹積富分析稱,藥品的加成機制,形成了一種“乘數效應”。即監管也要求醫院控制醫藥費用,而醫院為了讓藥費占比顯得不是那么大,有把分母做大的動力。
“藥品都是由醫生去銷售,醫院有15%利潤加成,但又要控制藥占比,那好吧,醫院是不是要把分母做大?分母靠什么做大?所以醫院就必須把檢查、化驗這些加進來做分母。所以藥價的虛高,綁架了醫療機構、醫生,又帶來醫院的大檢查、大化驗,還帶來了不正確的醫療行為。”詹積富表示。
市場經濟的價值規律在醫院為何不起作用
“醫療的特殊性在哪里?醫療最特殊的是什么?是它跟醫藥連在一起,屬于信息絕對的不對稱。藥品不是普通老百姓可自主選擇消費的,不可以像普通的商品(那樣)進行消費,(對于藥品來講)老百姓不具備自由消費的能力。我們的問題出就出在把醫療、醫藥的特殊性忽視掉了,把它當作普通的、可以讓老百姓自由選擇、自由購買、自由消費的東西了。”詹積富表示。
針對醫藥領域的市場化趨勢,詹積富認為,市場經濟無法在醫藥領域起到調節作用,有三大原因:第一是信息不對稱;第二是價值規律起不到調節作用;第三是患者無法對醫院“用腳投票”。
對于這種特殊性,詹積富繼續解釋道:“同一種藥品,不是價格越低醫生越(多)用,它跟普通的商品、普通的消費品相比是完全相悖的,為什么?因為藥品它不是普通的商品,它是由醫院、醫生來進行銷售。”
“換成是普通的商品,比如百貨商店、超市,你東西不好、價格貴,老百姓貨比三家,自然就不來了。但是醫院不是,看病這個東西,是不是你價格高了我就不要看???也就是說,市場經濟核心的價值規律,在這里面(醫療領域)能不能適用?是不是因為你價格高了,我就可以不要看?。渴欠褚驗槟銉r格低了,我看病就多了?就是市場經濟的核心規律——價值規律在醫療、醫藥領域是完全失靈的。”他繼續分析道,“是不是這個人沒有錢,他就不要看病?是不是這個人因為有錢了,他才要看?。績r格是商品價值的貨幣表現,那價值規律其中有一個規律,就是價格背離價值的時候,就會有反向的自我調節吧?(可這)在醫療里面有用么?沒用。”
“如果把醫院推向市場,醫院院長像廠長,醫生穿著白大褂,同時又是藥品的銷售員,那這樣子一種身份下去,如果(換做)是你、是我,你想想,要不要生存?要不要吃飯?從醫院本質來說,本質就是救死扶傷,但是我問你,是不是所有的醫院、所有的醫生都希望沒有病人?所以這是叫自毀長城,如果沒有病人,醫院空蕩蕩的、門口羅雀,那他院長當得下去么?醫生的獎金發得出來么?”詹積富表示。
對于醫院是否可以通過老百姓用腳投票,實現市場經濟的優勝劣汰,詹積富同樣認為是不現實的。
“我曾經講過一句話,如果人民醫院變成了人民幣醫院,你投入再多錢也沒有用。市場派講,老百姓對醫院可以自己選擇,醫院不行,那醫院就自然而然倒掉,等于說用市場的規律、用老百姓的腳來投票。老百姓投得了票么?有病的時候都是自己不知道的,需要急救的時候,他能夠選擇哪一家醫院么?都休克了……像我們在三明,我一下子跑到福州去嗎?跑到北京去嗎?所以(醫院)有特殊地域性,就是選擇就近的。”詹積富表示。
斬斷藥品灰色鏈條 還行醫環境一片藍天白云
“因為三明總量在全國占比太小,我們沒辦法去撬動藥品耗材降價了,所以現在必須依靠全國,藥品耗材必須是全國統一來(采購)。”詹積富表示。
詹積富在三明進行的藥品采購談判已經推廣至全國,而從推廣的結果上看,藥品的價格大幅度下降。
以恩替卡韋為例,作為慢性乙型肝炎防治指南一致推薦的一線藥物,在2018年的“4+7”集中采購中,恩替卡韋相比2017年的價格降幅達95%。2016年度至2019年度,恩替卡韋的中標價分別為14.18元/片、12.56元/片、0.62元/片和0.27元/片。
“什么叫騰籠換鳥,本質上第一步就是把藥品的虛高、回扣打掉,讓我們的醫生回到正常的看病,所以我提出三回歸,公立醫院回歸公益性質、醫生回歸看病角色、藥品回歸治病功能。”詹積富說。
“三明的所有機構去年所有的費用是30多億元,如果不改革要七八十億。福建省如果不改革,去年的醫療總費用肯定是超過1200億了,但現在(其實)去年才700多億。不是說你醫療費用投入越多,你的健康效率就越高,不是這樣的,根本不是這回事。”詹積富稱。
詹積富表示:“(改革前)作為醫院來說,如果(醫院收入是)1個億,提取績效工資,這部分是按10%到18%。我們省原則上是(績效工資占醫院收入比例的)12%左右,按照醫院的等級有不同的比例。(加入收入)1個億按12%就1200萬。(如果)明年我當院長,能夠帶領大家多收一點病人、多開點藥、多做點檢查,變成(收入)2個億,績效工資這部分就可以提2000多萬。這一塊是最大的,還有一塊是獎金。就是醫院,如果扣除總費用以后,如果有結余,按60%的比例提取獎金。這兩塊,就變成了每一個人當院長,每一個醫生、每一個護士都要考慮醫院和(醫務人員)個人的收入。”
算完這筆賬,詹積富說道:“而醫院的每一分收入都是來自(醫療)基金、來自老百姓的(自負)費用——醫保基金嚴格意義上就是老百姓的。”
因此,打掉藥價虛高,斬斷藥品耗材流通灰色鏈條,還給白衣天使一片藍天白云的行醫環境,就成了三明醫藥改革的最核心的紅利來源。
圖表來源:三明市深化醫藥衛生體制改革領導小組
“醫生的勞動不要錢,藥品耗材才賺錢,所以醫生就必須要通過藥品耗材來賺錢。我算過了,醫生為了拿回扣1塊錢,我們的藥品耗材要去掉7塊錢,如果加上醫院的加成,至少去掉8塊錢。所以就是要把我們的錢的使用效益提高,這是醫改的核心問題,改革的堵點就在這里。”詹積富表示。
三明醫改的“騰籠換鳥”,在降低藥品價格的同時,也提高了醫生醫療服務性收入的價格。將醫生的收入陽光化,相應的自然而然也就節省了藥品耗材費用,實現了醫?;鹩?。
圖表來源:三明市深化醫藥衛生體制改革領導小組
現如今,詹積富已經逐漸淡出了醫改一線。詹積富透露,這也是他向省委領導請求的結果,“因為想回三明工作,在退休前的幾年工作時間里繼續為三明老百姓做點事”。
但三明的醫改仍然在持續進行中,并未停滯。
目前三明已經整合縣域內的所有醫院,包括鄉鎮衛生院、村衛生所等,形成了縣域的總醫院,目的是為了更好地統一協調資源,集中力量和消除內部無序競爭。特別是對于慢性病實行歸口管理,即醫生考核上需要“維護”慢性病人,縣總醫院的醫生定期下鄉鎮坐診,并通過微信、電話指導和監督慢性病人用藥,病人可以完全不必再因慢性病而來回跑。
現在,第三階段的三明醫改以健康為中心。這就是當地為什么建立總醫院——像尤溪、大田、沙縣總醫院,“包括村衛生所都是連起來的,是人財物一體的,能有效實現分級診療和健康教育”。詹積富表示:“我們把它稱為健康管護組織體系,同時這個體系與政府辦醫責任體系、醫療保障體系、健康績效考評體系,共同構成了新時代健康保障體系,這就是我們踐行人民至上、生命至上精神的實踐探索。”
記者手記丨為民請命的人,老百姓永遠感謝他
在出發去三明采訪之前,記者研究了大量三明醫改的資料,也訪談了一部分醫療領域的業內人士和三明的醫生,同時也看了一些自媒體的報道。 心中最大的疑問,就是三明醫改是否 達到預期效果 ?
在三明,記者采訪了患者、醫生、醫院主任、醫院績效管理人員、醫院院長、醫改領導小組工作人員、三明市副市長以及詹積富,多方訪談下來的結果,答案豁然開朗——以前一些質疑的流言純屬子虛烏有。
詹積富在談及醫改時聲音洪亮,完全看不出他已經60歲。在醫改這個“世界性難題”面前,詹積富大刀闊斧地改革,最終實現了改革效果。而更令他欣慰的是,全國都在推廣三明醫改的成功經驗。
在醫改問題上,三明不具備任何制度、經濟、區位的優勢。而之所以能夠形成這樣的改革成果,是因為有了市委市政府領導的大力支持,還有三明醫改小組的這群“為民請命”的人。
詹積富已臨近退休,回望職業生涯,一個人的人生價值并不在于賺了多少錢,官做了多大。而更多的在于是否在自己認為應當有所作為的領域,真的有所作為。顯然,在詹積富這里,他把自己想做的事情做成了。
分析詹積富能夠做成事的原因,一方面,是他對于醫療領域的深刻認識,這種認識是來源于長期的工作實踐、觀察和思考,而非單純的“想當然”。另一方面,是頂住壓力執行。改革者必然面臨壓力,能否經得住考驗,最終堅持把事做成可能會難倒很多人。
采訪結束后,臨分別之時,詹積富特地交代我,報道上不要把板子打在醫生身上。是的,他不提我也明白,錯并不在醫生。
為民請命的人,老百姓永遠感謝他。
記者:趙李南
( 實習生黃紀元對本文亦有貢獻)
編輯/制表:文多
視頻編輯:祝裕
視覺:帥靈茜
排版:文多 牟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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